《槐树下的通知书》
村里的日头正烈,晒得土路冒烟。五百来号人大多守着田里的稻子、院里的鸡鸭,只有叶鲁的脚步像装了风火轮,在田埂上飞跑。他手里紧紧攥着张纸,边角被汗浸得发皱——那是儿子叶燕寒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爹!”叶燕寒的声音刚从屋里飘出来,叶鲁已经跨进门槛,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考上了!咱儿子真考上了!”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攥得叶燕寒手腕生疼,眼里却亮得能映出日头。
叶母叶翠端着碗鸡蛋汤从灶房出来,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又习惯性地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耳垂,嘴唇一抖:“儿子,先喝口汤,小心烫。”瓷碗放在桌上,汤面还冒着热气,叶燕寒吹了吹,热气模糊了他眼里的笑。
“我去叫鹿哥!”叶鲁猛地转身,没等儿子应声,已经冲出了门。从家到村长鹿哥家的小路不过半里地,他愣是跑得像在赶救命的场子,五分钟就冲到了院门口。蓝布褂子湿透了,贴在背上,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尘土里砸出小坑。
“鹿哥!鹿哥!”他扒着院门喊,声音因为喘气发颤。
鹿哥正蹲在院里编竹筐,闻言直起身,黝黑的脸上堆起笑:“这是咋了?叶鲁你跑丢了魂?”
“我儿子!叶燕寒!考上大学了!”叶鲁叉着腰,大口哈气,胸口起伏得像风箱。
鹿哥手里的竹篾“啪”地掉在地上,眼睛一瞪,随即咧开嘴:“好事啊!是哪个娃?”
“叶燕寒!”
“哦——”鹿哥拖长了音,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随即笑开了,“是那小子啊!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把我家晒的玉米掀翻一地的淘气蛋!我看着长大的娃,出息了!”他在院里踱了两步,“走,我这就去告诉委员长,让全村都知道……”
“别别!”叶鲁连忙摆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鹿哥,我不求这个。那小子从小就崇拜你,说最想让你亲眼看看……这是他心愿。”
鹿哥愣了愣,心里那点“这淘气包也能考上大学”的疑惑没了踪影,拍了拍叶鲁的肩膀:“真的?好!咱村出人才,是荣耀!走,带我去看看他。”
叶鲁在前头带路,嘴里絮絮叨叨:“这娃小时候不爱念书,天天跟后山疯跑,上次模拟考还说没把握……”鹿哥跟在后面听着,时不时点头,心里琢磨着那小子小时候光屁股下河摸鱼的模样,忍不住笑。
两人往叶鲁家走时,村口的路上,叶灵汐正站着不动。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右手腕系着串旧铃铛,这会儿铃铛“叮铃”轻响——她脚边缠着根枯藤,像是故意不让她走。头顶的电线乱糟糟缠在一起,一个胖乎乎的黑影正蹲在电线上,一手抓着团火苗往嘴里塞,另一只手的火苗蹿得老高,映得他脸像块烧红的炭。
风“呼”地刮过,电线突然“滋滋”冒火,火星子掉下来,落在叶灵汐脚边。她眨了眨眼,铃铛又响,电线上不知何时走来只大猫,毛色像墨,悄无声息地绕到胖子身后,一口叼住他的衣领,往远处拖。那胖子竟不挣扎,大猫也温顺得很,对底下的人视若无睹。
“着火了!”几个村民路过,抬头看见火光,急得嚷嚷,却没人敢上前——那电线年久失修,谁都怕触电。
叶灵汐盯着火苗,忽然开口:“灭了。”话音刚落,那团火像是被谁掐了一把,“噗”地熄了,只留几缕青烟。
“灵汐妹子,你又在这儿看啥呢?”春梅提着个竹篮走过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豆角。她梳着条大辫子,发尾绕在指尖转着,笑盈盈地,“又编恐怖故事呢?晚上想吓谁呀?”
叶灵汐回头,铃铛再响,眼神落在春梅身上:“婶婶,你身上有个小娃,在吸你精气。”
春梅“噗嗤”笑了,伸手轻轻推了推叶灵汐的额头:“小丫头片子,又胡说。我还是黄花闺女呢。”
叶灵汐没接话,转头看见叶鲁和鹿哥往这边走,她盯着叶鲁的头顶,眉头微蹙——那里飘着团淡淡的黑气,像朵乌云,紧紧跟着他。
叶鲁和鹿哥进了叶燕寒家,叶鲁刚喊“儿子,看谁来了”,叶燕寒已经放下汤碗站起来,眼睛亮得很:“鹿哥!”
鹿哥走过去,拍了拍他后背,力道不轻:“不错啊小子,考上大学了!今晚我请客,在村头老槐树下摆几桌,好好庆祝!”
叶燕寒笑着点头:“麻烦鹿哥了。”
鹿哥拿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眯着眼看,嘴角的笑就没停过。窗外,春梅刚走到院墙边,看见叶灵汐趴在窗台上,直勾勾地往里看。她转头瞥见屋里的叶燕寒,脸颊微红,捏着辫子尾问:“你看啥呢?”
叶灵汐没说话。
“跟你说话呢,耳聋啦?”春梅有点气。
屋里的叶燕寒和鹿哥听见动静,往窗外看。叶燕寒拿起桌上的白面馒头,推门出来:“灵汐,给你。”
叶灵汐突然冲春梅说:“二蛋来了。”说完转身就跑,铃铛声越来越远。
叶燕寒举着馒头,看着她的背影笑:“丫头,下次再来玩。”
春梅脸更红了,走到叶燕寒身边,声音软下来:“哥,她是不是怕你呀?见你就跑,还是……害羞了?”
叶燕寒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她凑过来的身子:“你来有事?”
春梅捏着辫子,身子轻轻扭着,手往叶燕寒肚子上搭:“哥,别这么冷淡嘛……”
“你干啥!”一声怒喝传来,二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揪住春梅的耳朵,“你这狐狸精,又勾引人!跟我回家!”
“疼!轻点!”春梅挣扎着,被二蛋拽着往家走,辫子歪到了一边。
叶燕寒摇摇头,转身进屋,叶鲁和鹿哥正跟叶翠说着话,见他进来,叶鲁笑着说:“你鹿哥说,今晚全村热闹热闹。”
鹿哥点头:“必须的,咱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娃,得让老少爷们都沾沾喜气。”
此时的村口,叶灵汐摸着饿扁的肚子往前走,路过十七号小区的篱笆墙,听见几个大娘在聊天。剥韭菜的大娘眼下乌青,叹了口气:“昨夜又失眠,家里俩娃哭到后半夜,心揪得慌。”
嗑瓜子的赵秀珍吐出瓜子皮,接话:“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刘铁蛋也失眠,说梦见个白衣女鬼找他,吓得直哆嗦。”
王翠兰打了个哈欠,眼圈发黑:“谁说不是呢……”
赵秀珍看见叶灵汐,抓了把瓜子递过去:“灵汐,来,吃点瓜子。”
叶灵汐没接,眼睛望着叶鲁家的方向,那团黑气还在,只是淡了些。她摸了摸手腕的铃铛,铃铛没响,却像有什么话,堵在喉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