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离仑从未体验过的“养崽”生涯。离念作为“兵人”的根基极佳，转化为妖身后，天赋更是惊人，学习任何妖术都堪称神速。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对人类情感的认知，像一张纯粹的白纸，所有的行为都基于最直接的本能和离仑的指令。
离仑教他引纳月华，他便整夜静坐；离仑教他操控草木，他便反复练习直至妖力耗尽；离仑给他摘来野果，他便安静吃掉，从不挑剔，也从不表示喜好。
他会在离仑打坐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用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守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会在离仑外出查探情况时，乖乖待在禁制内，不挪动分毫。他甚至会模仿离仑的姿态，学着挺直小小的背脊，抿起淡色的嘴唇，努力做出清冷的表情。
离仑起初觉得省心。一个不哭不闹、天赋绝佳、绝对服从的“儿子”，比他预想中好了太多。他依旧沉浸在失去朱厌、被背叛的痛苦和自身妖魂重创后强行压抑的冰冷之中，对离念，更多是履行一个“制造者”和“教导者”的责任。
直到那夜，山中骤起暴雨，电闪雷鸣。
离仑在入定中被一丝细微的动静惊醒。他睁开眼，看到不远处蜷缩在干草铺上的小身影正微微发抖。离念依旧闭着眼，似乎还在沉睡，但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牙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金色长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边。他并未哭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只是身体本能地流露出极大的恐惧。
是了，纵然转化为妖身，剥离了记忆，但潜藏在灵魂深处、属于“王权富贵”时被严苛训练、在雷雨夜独自承受病痛与恐惧的烙印，或许并未完全消除。
离仑静静看了片刻。他想起朱厌，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猿，唯独怕黑，初化形时，每逢阴晦无月之夜，总要寻各种借口赖在他本体槐树下，挨着他才肯安睡。那时的离仑，面上清冷，却总会悄悄伸展枝叶，为那团白色的毛茸茸遮挡夜露寒风。
他起身，走到离念身边，坐下。犹豫了一下，生疏地伸出手，将那微微发抖的小身体揽入怀中。孩子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仿佛寻到了热源，本能地向他怀里钻了钻，颤抖渐渐平息，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离仑没有动，任由那带着槐花清香的暖意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衣料，熨帖着他沉寂了太久的心。洞外雷声轰鸣，雨声如瀑，洞内却只有怀中孩子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一种陌生的、柔软的牵绊，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自那夜后，有些事情似乎在悄然改变。
离仑依旧话不多，神情依旧冷淡，但他开始留意离念的喜好。他发现离念虽然不说，但在吃到甜味的野果时，咀嚼的速度会稍微快一点点；发现他练习妖术累了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用手去卷自己金色的发梢；发现他对山林间飞舞的萤火虫会投去长久的目光。
于是，离仑带回的野果里，甜美的种类渐渐多了起来。他用法术将离念那头碍事的长发幻化至腰际，并用一根削光滑的木簪替他松松绾起。他甚至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袖手立于林间，默许甚至暗中驱动妖力，引来漫天流萤，将小小的山谷点缀得如同星河坠落。
离念站在流光飞舞的中央，仰着头，金色的瞳仁里倒映着点点萤光，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离仑看见，他那总是抿着的唇角，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抹弧度极淡，却像一道微光，骤然照进了离仑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原。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原来，被全然信任、被无声依赖的感觉，是这样的。
他开始更认真地规划离念的修行，不再是随意丢给功法让他自行摸索，而是会根据他的进度耐心调整。他会在他妖力控制不稳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引导他体内妖力的流转。指尖触及那细瘦腕骨上温热的皮肤，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在自己掌心下跳动，离仑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曾以为，自朱厌之后，他不会再与任何生灵产生如此深刻的联结。他曾是槐江山上那棵独自面对风霜雨雪的孤高槐树，后来有了相伴三万四千年的白猿，最终却又归于孤身一妖，甚至差点魂飞魄散。
可如今，这个因他一时兴起而诞生的、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妖，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在他冰冷的世界里，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的暖火。
一日，离念在练习操控附近一株老槐树的枝条的时候，因为妖力输出过猛，不小心被反弹的枝条在脸颊上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了一点金色的血珠。
离念自己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尝试再次操控。
离仑却瞬间出现在他身边，指尖凝聚起一点清凉的妖力，轻轻抹过那道细痕。伤口瞬间愈合，连痕迹都未曾留下。
“欲速则不达。”离仑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妖力运转，重在心神合一，而非蛮力冲撞。”
离念抬起头，金色的眼睛望着他，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了离仑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去的衣袖。这是他从不会有过的主动亲近的举动。
“爹，”他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的直白，“不痛。”
离仑怔住。他看着离念抓着他衣袖的小手，又看向那双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金色眼眸。这孩子是在……安慰他？告诉他不必担心？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在离念金色的发顶揉了揉。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相携而立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周围跳跃。山林寂静，唯有风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那若有似无、萦绕不散的清甜槐花香。
离仑看着身旁小小的、全心依赖着他的离念，那颗冷硬如铁的心，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一点点变得柔软。他依旧会想起槐江谷，想起那场焚尽一切的不烬木之火，想起朱厌最后那双赤红盈满痛楚的眼眸。但那些刻骨的痛与憾，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妖魂了。
他有了新的牵绊，新的责任，以及一份……意外获得的、纯粹的信任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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