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奉宣二十四年冬,洪都城外。
冯豫章跪在雪地里,黑色大氅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伸手抚过墓碑上刻的字——“吾妻孟时序之墓”,指腹在“孟时序”三个字上来回摩挲。
“先帝驾崩,我欠先帝的恩情,已偿尽了。新帝勤政爱民,四海升平。”他低声道,嗓音沙哑,“如今...我已没了牵挂,总算能来寻你了。”
雪落渐渐密了,一片雪花坠在他眉骨上,化了,水痕顺着眼尾滴落。他抬手抹了一把,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时序...”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吞没,“你可否还在恨我?还是早已入了轮回?”
“时序...若你已转世,望生在一户好人家,得遇良人,岁岁安康。”他仰头灌下鸩酒,“若有来生...我定会好好待你...”
【正文】
喉间灼烧的剧痛突然变成一阵窒息感,冯豫章猛地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冯豫章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黄花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
冯豫章拍了拍自己的脸,是在做梦吗?自己明明在雪地里,在时序的墓前自尽,怎么会躺在床上,难道是被人救了回来?
冯豫章扶着床柱站起身,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这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当年爹娘离世时,他也是这样整日与酒为伴。环顾四周,卧房的陈设依旧,却让他觉得恍如隔世。他苦笑着摇头,看来想见时序,终究没那么容易。
目光扫过案台时,铜镜的反光晃了他的眼。他皱眉走近,拿起镜子时手腕一颤。镜中映出的分明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眉目间还带着未褪的青涩。
“这是...”他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镜中人也同样摸着脸。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得可怕。冯豫章盯着铜镜:“我明明已经八十岁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镜中年轻的眉眼陌生又熟悉。
“咚咚”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
门外传来小厮迟疑的声音:“将军,孟公子又晕过去了...还继续打吗?”
冯豫章浑身一震,猛地拉开门。小厮被他吓得后退半步。
“孟公子?”冯豫章一把扣住小厮肩膀,“可是孟时序?”
“是、是的...”
“他人在哪?”
“地...地牢...”
冯豫章松开手,转身就往地牢方向奔去。“时序,等我!”冯豫章穿过回廊,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奔跑起来。
前世,孟时序一身孝衣闯进喜堂,大闹冯豫章与公主宇文凝的婚礼。喜乐骤停,满座哗然。公主当场摔碎凤冠,皇帝震怒之下宣布解除婚约。冯豫章从正二品镇国大将军,被贬为从五品昭武校尉,徒有将军之名却无实权。
那日之后,冯家成了洪都城最大的笑柄。冯豫章的仕途就此停滞,整整二十五年都只是个校尉,在兵部做些无关紧要的差事。直到新帝登基,西南边陲叛乱,朝中无人可用。新帝想起了他,冯豫章才得以领兵出征,三场大捷换来了一品三江侯的爵位。
那场婚礼闹剧后,冯豫章就命人将孟时序押入了地牢。朝中同僚的嘲笑不断传入耳中,冯豫章的恨意愈深。下令加重对孟时序的刑罚。孟时序被折磨了整整五年,日复一日的折磨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神志不清。
冯豫章来到地牢,看着地牢里的景象,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地牢潮湿的霉味、火盆里噼啪作响的炭火、鞭子抽打的声音...他的视线缓缓移动,那个瘦得脱形的人影正被吊着,低垂着头,破烂的衣衫下露出交错的鞭痕,脚下有一滩血泊。
是孟时序,是还活着的孟时序!
“住手!”冯豫章突然暴喝出声,吓得狱卒的鞭子应声落地,“解开镣铐!现在!立刻!”
铁链哗啦作响,孟时序像片枯叶滑落下来。冯豫章一把接住,怀中身躯轻得骇人。突然,孟时序剧烈颤抖,一口血喷在他胸前。冯豫章抱起孟时序冲出地牢,对着院中下人厉声喝道:“叫大夫,快去!”
冯豫章抱着孟时序冲进卧房,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床榻上。孟时序脸色惨白,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将下颌染得一片猩红。胸前破烂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身上的鞭痕纵横交错,有些深可见骨,仍在汩汩往外渗血。
冯豫章颤抖的手指轻抚过孟时序苍白的脸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时序...”他话音未落,孟时序突然剧烈痉挛,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被褥。
“大夫呢!怎么还没来!”冯豫章对着门外嘶吼,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下人慌忙应道。
只见一位身着淡紫罗裙的年轻女子快步而入。她生得清丽,鹅蛋脸上嵌着一双灵动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柳叶般的细眉下眸光清澈。肩上挎着个陈旧的药箱,行走间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鹤汀?”冯豫章脱口而出。女子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床前为孟时序诊脉。她从药箱取出一粒药丸,捏开孟时序的下颌塞入,待他咽下后起身。“他死不了。”她冷眼扫过冯豫章,“你尽可继续打。”说完转身便走。冯豫章这才反应过来,追出门外:“鹤汀!”女子脚步不停。“冯鹤汀!你站住!”他大喝道。女子终于驻足,却仍未回头。
冯鹤汀原是孤女,四岁那年被冯家收养,随了冯姓。她与冯豫章一同长大。虽无血缘,二人却比寻常兄妹更为亲近,冯家上下都视她为亲生女儿。她自幼痴迷医术,冯家便送她拜在太医院首座门下学医。前世孟时序死后,她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外出游历,从此杳无音信。冯豫章派人寻了多年无果,最终只当她是死在了外面。
“鹤汀,你何时回来的?”冯豫章急切问道。冯鹤汀背对着他,沉默不语。冯豫章绕到她面前:“我寻了你许久。”冯鹤汀蹙眉道:“兄长说笑了,我一直在府中研习医术,从未离开。”冯豫章这才反应过来,此刻的自己,并非前世的冯豫章。
“鹤汀,救他。”冯豫章声音低沉。
冯鹤汀别过脸冷笑:“救他做什么?让他继续生不如死?”
“我求你...救他。”冯豫章的眼眶有些发红。
“治好再让你折磨?不如现在给他个痛快。”
冯豫章突然按住妹妹双肩,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发誓,今后绝不会再伤他分毫。”
“你...”她看着兄长泛红的眼眶,一时语塞。
“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冯鹤汀盯着兄长看了许久,终于轻叹一声:“好,我救。”
冯鹤汀回到床前。她打开药箱,取出剪子剪开孟时序血迹斑斑的衣衫,纵横交错的鞭痕暴露在外面。“按住他。”她头也不抬地吩咐冯豫章。冯豫章立刻上前,双手按住孟时序的肩膀。冯鹤汀用烈酒清洗孟时序的伤口,昏迷中的孟时序突然剧烈抽搐,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衣袖上。
“肺腑有损。”冯鹤汀手上不停,语气冷淡,“前几日你让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寒气终究是伤了肺腑。”
冯豫章闻言一怔,前世的记忆涌上心头。正是那年寒冬,他为了折磨孟时序,让他在雪地里跪了整夜。自那以后,孟时序便落下咳血的病根,直到死的那天都没能痊愈。原来自己重生回到了囚禁孟时序的第三年,正是对他伤害最深的时候。
冯豫章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心中五味杂陈。这重生,究竟是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还是让他再尝一遍悔恨的苦果。
冯鹤汀包扎完最后一道伤口,利落地系好绷带。“明日我来换药。”她合上药箱,转身朝门外走去。“鹤汀...谢谢。”冯豫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冯鹤汀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朝着自己的卧房方向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冯豫章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住孟时序冰凉的手,指尖抚过苍白的脸颊,他低声道:“还好...还来得及。”
晨光微熹时,冯鹤汀推门而入。屋内烛火燃尽,冯豫章伏在床沿,仍紧握着孟时序的手。她轻叹一声,径自上前解开染血的绷带。窸窣声惊醒了冯豫章。他揉着酸涩的双眼,见是妹妹在换药,便默默帮着递剪子、捧药膏。待包扎妥当,冯鹤汀转身离去,不多时,捧回一瓮浓黑的药汁。
“把这些药给他灌下去。”她掀开药瓮。“全部吗?这么一大罐...”冯豫章看着那瓮足有两斤重的药汤。“等他醒了,这药就喝不进了。”冯鹤汀已舀起一勺。冯豫章疑惑道:“此话何意?”冯鹤汀没有理会,继续给孟时序灌药。
昏迷中的孟时序被强灌汤药,呛得眉头紧蹙,发出痛苦的呜咽。药汁顺着嘴角溢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浸湿了半边枕头。
冯豫章看着孟时序痛苦地呛咳,眉头紧锁:“一定要全部喝完吗?不如等他醒了慢慢喝。”说着用帕子轻轻拭去孟时序颈间渗出的药汁。冯鹤汀头也不抬,声音冷硬:“若还想要他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冯豫章只得将人半扶起来,一手稳住孟时序无力的身躯。冯鹤汀继续一勺接一勺地灌着药。冯豫章另一手执着帕子,不断拭去从唇角溢出的药汁。
最后一勺药汁灌下,药瓮终于见底。冯鹤汀放下药勺,用帕子擦了擦手:“待他转醒后,若出现癫狂之状,立即差人来寻我。”冯豫章闻言一怔:“癫狂?什么意思?”冯鹤汀抬眸,冷冷的瞪着冯豫章,讥笑道:“这得问兄长啊?不是兄长亲口说的,要看他被折磨的神智尽失、疯癫痴狂,方能消你心头之恨么?”
冯豫章闻言心头一震,这才想起,前世孟时序死前,确实被自己折磨得神志不清,连最亲近的人都认不得了。他喉间发紧,低声道:“好,待他醒了,我差人唤你。”冯鹤汀有些惊讶。按往日,这般顶撞早该招来厉声呵斥,兄长定会骂她吃里扒外同情孟时序,甚至还会让她滚。可此刻冯豫章竟这般平静应下,倒叫她一时骇异。
冯豫章抬眸望向冯鹤汀,语气温和:“鹤汀,先去歇着吧。往后...还要多劳你费心。”冯鹤汀闻言一怔。眼前这个会温声说话的兄长,与记忆中暴戾的模样判若两人。她下意识摇头,许是今日兄长心情好罢了。待冯鹤汀离去,冯豫章在床沿坐下,轻轻握住孟时序冰凉的手,瘦削的手指硌得他掌心发疼。他抬手抚过孟时序凹陷的脸颊,胸口泛起一阵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