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撞进教室时,我正盯着后桌女生垂在椅背上的发梢发呆。那发梢染着浅棕,像浸了半盏蜜的琥珀,随着她转笔的动作轻轻晃——她是冯木,我们班的班长,也是刚开学时主动敲我桌角问“你笔记借我抄下”的人。后来熟了些,我喊她小木,她总弯着眼睛应,眼尾的痣像被墨笔轻轻点在雪肤上,是连走廊的光都愿意多停两秒的好看。
那天晚自习前,她抱着一摞卫生检查表转过来,指尖蹭过我的笔帽:“小罗,你信这世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吗?”
我捏着笔的手顿了顿。爷爷的罗盘还在我书包侧袋里温着,姑爹教的“辨阴诀”在舌尖滚了半圈——我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青灰煞气,能闻见阴气裹着的铁锈味,这些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连爷爷都只让我“藏着,别招麻烦”。但小木的眼睛太亮,像浸了碎星的潭水,我鬼使神差地嗯了声:“信。”
她把检查表往桌角一放,下巴抵在臂弯里,声音压得很低:“我初中的时候,在学校旧楼见过两个。”
旧楼是我们学校的禁忌,三层红砖楼,二十年前塌过半面墙,死了个女学生,后来就封了,窗户钉着木板,墙根长着半人高的蒿草,风一吹就晃得像伸过来的手。小木说她初二那年忘带作业,绕到旧楼后门翻窗,刚推开锈成渣的铁门,就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飘着道白影——不是塑料袋,是裹着蓝布衫的人影,垂着手贴墙站着,脚没沾地。
“我喊了声‘同学’,”她指尖抠着笔杆,指节泛白,“那影子动都没动,头发顺着墙往下淌水,滴滴答答的,地上却没湿。”
我指尖在桌下掐了个“观气诀”,看见她肩膀上裹着层浅灰的阴气,像薄纱似的缠在骨缝里。正想开口,她突然抬眼:“你呢?你见过吗?”
桂花香突然淡了,窗外的天暗得像泼了墨。我想起十五岁那个凌晨,五点的天是青黑色的,我骑车去给爷爷送药,路过村东的塘时,车链突然卡了。我蹲下去掰链,听见塘里有水声,抬头就看见塘中央站着个穿白褂的人——那塘是去年夏天淹死过捞鱼小孩的,水浑得能裹住月光,那人却像站在平地上,脸朝着我,五官糊成一团,只有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往外渗着水。
“我看见塘里站着个白影,”我把笔帽按得咔哒响,“他朝我抬了抬手,指甲比指节还长。”
小木的呼吸顿了半拍,眼尾的痣颤了颤。就在这时,晚自习的铃响了,走廊里的灯突然闪了三下,灭了。有人在后面喊“跳闸了”,教室里乱成一团,我却看见一道青灰的影子从后门飘进来,贴着墙根往小木那边爬,指尖在地上划出细碎的声响。我猛地踹了一脚桌腿,那影子“吱”地叫了声,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怎么了?”小木吓了一跳。
“没事,”我把罗盘从书包里摸出来,指尖按着罗盘上的磁针,“椅子腿卡到了。”
磁针疯了似的转,最后钉在西南方向——正是旧楼的位置。
那之后的一周,小木总绕着旧楼走,书包里塞着我给她的桃木枝。她没说为什么,但我看见她后颈的阴气越来越重,像墨汁似的往衣领里渗。周五放学时,她在车棚堵我,指尖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巾:“我回家的路上,有东西跟着我。”
小木家住在老城区,那条路是单行道,两边是爬满青苔的老墙,墙根堆着废弃的自行车,轮胎上缠着半腐的藤蔓。她说周三晚上她走夜路,总觉得后颈发凉,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直到走到拐角的路灯下,才看见自己影子后面拖着个更小的影子,头发垂在地上,扫得水泥地沙沙响。
“我跑了,”她把纸巾揉成一团,指节泛着青,“跑回家才发现,我书包上沾着根头发,是白色的,还带着水腥气。”
我把罗盘往她书包上一贴,磁针“嗡”地撞在盘沿上,发出细碎的裂响。姑爹说过,罗盘裂响是“大凶”,说明跟着的东西有执念,是“煞鬼”。我摸出兜里的鸡血绳,往她手腕上缠:“这绳子别摘,洗澡也戴着。”
她手腕很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缠到第三圈时,她突然开口:“那条路上周出了车祸,死了个女的,还有个小孩。”
车祸的事我在爷爷的话本里见过——是“横死煞”,死得越惨,煞气越重。小木说那女的是骑摩托车带孩子的,被卡车反复碾压,脑袋扁得像揉皱的纸,眼睛睁得太圆,眼白上沾着碎玻璃,救护车来的时候,那孩子还抓着她的衣角,指甲嵌进肉里,掰都掰不开。
“警察把人抬走的时候,那女的手还指着司机跑的方向,”小木的声音发颤,“地上的血顺着路缝往我这边流,像蛇似的,绕着我的鞋边转了三圈。”
我突然想起塘里的白影,想起旧楼的蓝布衫——这些东西像网似的缠在小木身上,而网的中心,就是那条路。
周六早上,我揣着黑狗血和黄符去找小木。她家门口的桂花落了一地,踩上去黏糊糊的,像沾了血。她开门时穿着白裙子,眼底下是青黑的,看见我手里的符纸,突然笑了:“我男朋友说我疑神疑鬼,让我别跟你瞎玩。”
我捏着符纸的手紧了紧。她男朋友是隔壁班的体育生,叫小帅,总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说话时带着股薄荷糖的味。我没接话,把黑狗血倒进她门口的下水道:“这路的煞气太重,你这几天别走夜路。”
她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地上的桂花:“昨天晚上我又走了那条路,看见那女的坐在路沿石上,怀里抱着孩子,孩子的头歪在肩膀上,像断了似的。她抬头看我,嘴张得很大,里面没有舌头,只有黑糊糊的血往下淌。”
我突然听见墙根的藤蔓里传来“咔哒”声,像骨头被捏碎的动静。转头时,看见个穿红裙的女人贴在墙上,头发裹着青苔,眼睛是两个黑洞,正盯着小木的后颈。我把黄符往墙上一甩,符纸“轰”地烧起来,那女人尖叫着往后缩,指甲刮着墙,留下几道深黑的印子。
“你看见什么了?”小木吓得往后退。
“没什么,”我把剩下的符纸塞进她手里,“这符你随身带着,遇见东西就往它脸上贴。”
她指尖发抖,把符纸攥在手心:“那天车祸之后,晚上山林起了火,烧了两天,死了个消防员。他们说那消防员是为了救个小孩,冲进火里就没出来,后来只找到半块烧融的头盔。”
我突然想起爷爷说的“煞引灾”——横死的煞鬼会引来灾祸,像磁铁吸铁屑似的,把附近的怨气都裹过来。那山林的火,恐怕不是意外。
周日晚上,小木给我发微信,只有三个字:“我看见了。”
我骑车赶到那条路时,天已经全黑了,路灯闪得像快灭的蜡烛。远远看见小木站在路中间,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布娃娃的头歪在肩膀上,眼睛是用黑笔涂的,像那孩子的头。她看见我,突然笑了,嘴张得很大,里面没有舌头,只有黑血往下淌——是那女人附了她的身。
“你不该多管闲事的,”她的声音是男人和女人混在一起的,像指甲刮过玻璃,“她的孩子还没找到,你把他还给我。”
我摸出爷爷给的铜钱剑,往她肩上砍去。铜钱剑撞在她身上,发出“当”的脆响,她尖叫着往后退,怀里的布娃娃突然动了,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盯着我,嘴张得很大,里面是小孩的声音:“哥哥,我好冷。”
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消防车的声音,还有人的尖叫。转头时,看见山林的方向又起了火,火光照得半边天通红,像泼了血。而路的尽头,那辆肇事的卡车正开过来,车灯亮得像两只眼睛,司机的脸贴在车窗上,是个没有五官的黑影。
“他是来接我们的,”小木(那女人)笑着说,“你们都得死。”
我把黑狗血往她脸上泼去。她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里冒出青灰色的烟,像被烧着的纸。烟散后,小木软倒在地上,怀里的布娃娃“啪”地掉在地上,头摔得裂开,里面滚出颗小孩的牙,上面沾着血。
我把小木抱到路边,看见那辆卡车撞在墙上,车头扁得像揉皱的铁皮,司机却不见了,只有半张烧融的头盔挂在后视镜上,像那消防员的。而山林的火越来越大,映得天上的云都成了血色,风里裹着股焦味,还有小孩的哭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后来小木醒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说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抱着个布娃娃,在火里走了很久。小帅把她接走时,我看见她后颈的阴气淡了些,却没完全散,像根细针,扎在骨缝里。
再后来,那条路装了新路灯,墙根的藤蔓被砍了,桂花却再也没开过。我偶尔路过,还能看见个穿红裙的女人坐在路沿石上,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的头歪在肩膀上,像断了似的。她抬头看我,嘴张得很大,里面没有舌头,只有黑血往下淌,和那天晚上的小木一模一样。
而塘里的白影,旧楼的蓝布衫,还有山林里的哭声,像缠在骨头上的线,越收越紧。我知道,这些东西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等下一个人,等下一个像小木那样,眼睛里浸着碎星的人,走进这条阴路里。
风又吹起来了,裹着股焦味和血味,我看见墙根的藤蔓里,又伸出了只沾着青苔的手,指甲很长,正朝着路灯下的影子,慢慢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