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雨下得黏腻,把靠山屯的土道泡成了浆糊,踩一脚能陷到脚踝。小罗蹲在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下,看狗蛋用树枝扒拉水里的绿藻,钢蛋在身后追着一只花蝴蝶跑,小木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把刚摘的野草莓一颗颗放进铁皮饭盒里,红得像血珠。
“小罗,你看啥呢?”小木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野草莓的甜气。小罗回过神,指了指河对岸那座黑黢黢的山——那是屯里人都绕着走的老鸦山,山尖总裹着一层散不去的雾,哪怕大晴天,也像蒙着块灰布。“没啥,就看山。”他说。
狗蛋凑过来,把树枝往水里一戳,溅起的水花打在小罗裤腿上:“看那破山干啥?王大爷说山上有狐狸精,专勾小孩魂。”钢蛋也跑回来,喘着气接话:“我爷还说,前几年有个采药的上山,再也没下来,最后只找着一只鞋。”
小木把一颗野草莓塞进嘴里,皱了皱眉:“别瞎说,哪有那么多妖怪。”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往小罗身边挪了挪,眼睛瞟向老鸦山的方向。
那天他们玩到天擦黑,夕阳把老鸦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趴在地上的巨兽。小罗收拾石子的时候,无意间又朝山上看了一眼——雾好像散了点,山半腰的位置,隐约有个黑影子,比村里最高的老槐树还高,胳膊一屈一伸,像是在做俯卧撑。
“哎,你们看……”小罗扯了扯狗蛋的袖子。狗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眯着眼睛半天,撇了撇嘴:“啥也没有啊,你看花眼了吧?”钢蛋和小木也凑过来,盯着那片山看了好一会儿,都摇着头说没看见。
小罗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影子已经没了,只有雾又慢慢拢上来,把山半腰遮得严严实实。“可能真是眼花了。”他嘀咕着,没再提这事儿。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小罗就被狗蛋的敲门声吵醒了。“小罗!快出来!今天咱们去河上游摸鱼!”狗蛋的嗓门大得能吵醒隔壁的鸡。小罗套上褂子,揣了两个馒头就往外跑,刚到河边,就看见小木和钢蛋已经在那儿等了,小木还带了她妈做的酱黄瓜,装在一个玻璃罐里。
那天的太阳特别毒,晒得人皮肤发疼,河水里的鱼却格外多,没一会儿就摸了小半桶。几个人坐在树荫下吃馒头,钢蛋突然指着天上喊:“快看!飞机!”
小罗抬头,看见一架绿色的直升机,飞得很低,朝着老鸦山的方向去了,螺旋桨的声音嗡嗡响,把树上的知了都惊得不叫了。“这是干啥的?”小木咬着馒头,眼睛盯着直升机消失的方向。狗蛋嚼着酱黄瓜,含糊地说:“可能是森林公安吧?听说老鸦山那边有偷砍树的。”
钢蛋点点头:“对,我叔在乡里派出所,说前几天有人举报老鸦山有动静。”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猜了一会儿,就把直升机的事抛到了脑后,接着摸鱼去了。可小罗总觉得不对劲——那直升机飞得太稳了,不像是巡查,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而且它在老鸦山上空盘旋了好几圈,才慢慢飞走。
更奇怪的是时间。明明感觉只玩了两个多小时,可抬头看太阳,却已经偏西了,河水里的影子都拉得老长。“咋这么快就天黑了?”狗蛋挠着头,一脸纳闷。小木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那是她爸从城里带回来的,表针指着下午四点半。“咱们早上八点来的,都玩了八个多小时了。”她说。
小罗心里咯噔一下。他明明记得,他们摸鱼、吃馒头、聊天,加起来也不到三个小时,怎么会过去八个小时?他看了看狗蛋和钢蛋,两人也一脸困惑,好像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段。
第三天,小罗起得很早,心里总惦记着前一天的影子和直升机。他没叫狗蛋他们,自己揣了个相机——那是他爸退伍时带回来的旧胶片机,还能拍几张——往河边走,想再看看老鸦山。
刚到河边,他就愣住了。
老鸦山的雾散得干干净净,山半腰的位置,那个黑影子又出现了。这次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巨人,比村里的砖房还高,肩膀宽得能挡住半片山,他趴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山岩,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像老树根一样粗,每屈一次胳膊,山岩都好像抖了一下,掉下来的碎石子顺着山坡滚下来,在河里溅起水花。
小罗的心脏狂跳,手都在抖,他赶紧举起相机,对着巨人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闪光灯亮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巨人好像动了一下,头微微转了过来,朝着小罗的方向。小罗吓得腿都软了,相机差点掉在地上,他不敢再看,转身就往村里跑,跑的时候,还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震动声,像是巨人的呼吸。
跑回村里,他一头撞进了王大爷家的院子。王大爷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看见小罗满头大汗的样子,皱了皱眉:“咋了这是?被狗撵了?”小罗喘着气,指着老鸦山的方向:“山……山上有巨人!特别大!”
王大爷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放下手里的竹条,拉着小罗进了屋,把门关上,声音压得很低:“别瞎说!那山不能提!”小罗急了:“我真看见了!还拍了照片!”王大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孩子,听大爷的,把照片删了,就当啥也没看见。那山……邪性得很。”
小罗还想再说,就听见外面传来直升机的声音。他跑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昨天那架绿色的直升机又飞来了,这次还跟着两架白色的飞机,在老鸦山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就开始往下扔东西——像是绳子,又像是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村里出了事。
先是住在山脚下的李婶家,李婶突然发高烧,说胡话,嘴里喊着“别压我”“太大了”。接着是隔壁的张叔,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送到乡里医院,没抢救过来,就没了。
一晚上的功夫,山脚下住的五户人家,有三户人病倒了,两户人死了。村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说这是惊动了山神,老鸦山的山神发怒了;有人说这是瘟疫,得赶紧请神婆来跳大神。
第二天一早,村里来了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村委会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脸上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他们没跟村里的人说话,直接去了山脚下的那几户人家,还在老鸦山的山脚下拉了警戒线,不让人靠近。
小罗和狗蛋他们躲在远处的草垛后面,看着那些黑衣人。其中一个黑衣人蹲在张叔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仪器,在地上扫来扫去,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另一个黑衣人走进李婶家,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递给了旁边的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衣人朝着草垛的方向看了过来。小罗吓得赶紧低下头,捂住嘴,不敢出声。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那个黑衣人已经转过身去了,可小罗分明看见,他摘了墨镜,嘴角向上勾了勾,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像是在看什么好玩的东西。
黑衣人在村里待了一天,下午的时候,他们走了。奇怪的是,那些病倒的人,第二天就好了,跟没事人一样;村里的人也好像忘了张叔他们是怎么死的,有人问起,就说“是病死的,老毛病了”。小罗去问李婶,李婶想了半天,说:“我啥时候病倒了?你这孩子,净瞎说。”
小罗心里发毛,他赶紧跑回家,想把相机里的照片洗出来,可翻遍了抽屉,却找不到那个胶卷了——明明昨天还放在抽屉里的,怎么就没了?他去问他妈,他妈说:“啥胶卷?你啥时候有胶卷了?”
从那以后,小罗再也没见过老鸦山上的巨人。他问狗蛋和钢蛋,记不记得那天在山上看见的影子,两人都摇着头说:“啥影子?你别吓唬人了。”小木也说:“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巨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老鸦山上有个巨人,记得那些黑衣人,记得张叔他们的死。可他不敢再提,每次想说的时候,心里就像有块石头压着,说不出口。
后来,小罗考上了城里的大学,离开了靠山屯。他以为自己会慢慢忘记这件事,可每当看到山,看到直升机,心里就会隐隐作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藏在了记忆深处。
大学毕业那年,他回了一趟靠山屯。村里变了很多,盖了新的砖房,修了水泥路,只有老鸦山,还是那样黑黢黢的,山尖上依旧裹着雾。他想去河边看看,刚走到歪脖子柳树下,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跟当年那些黑衣人坐的车一模一样。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从车上下来,朝着他走过来。那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笑,可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小罗同志,好久不见。”那人说。
小罗心里一紧,往后退了一步:“你认识我?”
那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晃了晃:“我们是特殊事务调查局的,负责处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他顿了顿,盯着小罗的眼睛:“你还记得老鸦山上的东西吗?”
小罗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想摇头,想说“不记得”,可嘴里却不受控制地说:“记得……巨人,做俯卧撑的巨人……还有直升机,黑衣人……”
那人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看来你的记忆还没完全消除。”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针管,装着透明的液体。“不过没关系,再消除一次就好了。”
小罗吓得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就觉得头晕目眩,腿一软,倒在了地上。他看见那人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针管,慢慢靠近他的胳膊。“别害怕,”那人说,“忘记了,对你好。”
针管扎进胳膊的那一刻,小罗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起那天拍的照片,其实没丢,是被黑衣人拿走了;他想起李婶说的胡话,其实是看见巨人的脚踩在了她家的屋顶上;他想起张叔的死,其实是被巨人掉下来的碎石砸中了;他还想起,那些黑衣人扔在老鸦山上的,不是绳子,是铁链,他们在捆那个巨人。
“为什么……要捆他?”小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那人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因为他不能出来。他一出来,就会有更多人死。”他站起身,对着车里喊:“把他送回去吧,记忆消除程序会在明天早上生效。”
小罗被抬进了车里,迷迷糊糊中,他又看见了老鸦山。山半腰的雾散了,那个巨人还趴在那里,两只手被铁链捆着,胳膊微微屈着,像是还在做俯卧撑。他的头转了过来,朝着小罗的方向,小罗这才看清,巨人的脸是模糊的,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巨大的嘴,微微张着,像是在叹息。
第二天早上,小罗醒在自己的床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他坐起身,揉了揉头,觉得有点晕。“妈,我咋回来了?”他喊了一声。
他妈端着早饭走进来,笑着说:“你昨天回村,跟同学玩到半夜,还是人家送你回来的。咋了?睡糊涂了?”
小罗愣了愣,看着窗外的老鸦山,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想不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老鸦山很奇怪。
吃饭的时候,他问他妈:“妈,老鸦山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他妈想了想,说:“能有啥?就是座山呗。不过前几年好像有部队在那边待过,说是搞演习。”
小罗点点头,没再问。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突然觉得嘴里有点苦。他看向老鸦山的方向,山尖上的雾又拢了上来,把那片山遮得严严实实,像是从来没有过什么巨人,没有过什么黑衣人,没有过那些死去的人。
只有偶尔,在梦里,他会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趴在山上,胳膊一屈一伸,像是在做俯卧撑。他想靠近,却总是被一阵震动惊醒,醒来后,只觉得心里发慌,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不知道,在老鸦山的山脚下,那几辆黑色的轿车还停在那里,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站在警戒线后面,手里拿着仪器,监测着山上的动静。其中一个人看了看手里的屏幕,对着对讲机说:“目标稳定,没有异常波动。”
对讲机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继续监测,不能让任何人记起他。他是‘锚’,锚一松,天就塌了。”
风从老鸦山上吹下来,带着一股土腥味,吹得警戒线哗哗响。山半腰的巨人,还趴在那里,胳膊微微屈着,像是永远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