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五年正月,刘邦在汜水之阳称帝,定都洛阳,史称汉高祖。
消息传回时,萧何正于丞相府中主持关中官员的岁末考核。信使疾驰入府,高呼“汉王已即皇帝位”的那一刻,满堂官员齐声恭贺,唯有萧何静立原地,手中竹简“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相国?”身旁的曹参轻声提醒。
萧何恍然回神,弯腰拾起竹简,指尖微微发颤。他面色如常地继续主持考核,声音平稳,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早已波涛汹涌。
那个曾经在小沛与他同饮共醉的刘邦,那个在战乱中与他并肩而立的刘邦,那个在深夜拥他入怀的刘邦——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万民之君。
他们之间,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是夜,萧何独坐书房,面前摊开的竹简久久未翻一页。窗外飘着细雪,室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相国,陛下銮驾已至函谷关,不日将返洛阳。”侍从在门外禀报。
萧何手中笔一顿,墨迹在竹简上晕开一团黑斑。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准备迎驾事宜。”
侍从退下后,萧何放下笔,轻轻抚摸发间那支白玉簪。这是刘邦出征前送他的,他日日佩戴,从未取下。
如今,这玉簪却似有千斤重。
十日后,洛阳城外,百官列队迎驾。
萧何身着朝服,立于文武百官之前,神情肃穆。寒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翻飞,发间玉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远处,旌旗招展,銮驾缓缓行来。
当刘邦——如今该称陛下了——走下銮驾时,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萧何随着众人行礼,目光低垂,只看见那双绣着金线的龙靴停在自己面前。
“萧爱卿平身。”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
萧何起身,仍垂着眼眸,“恭迎陛下凯旋。”
刘邦伸手虚扶一下,指尖不经意间掠过萧何的手腕,一触即分。
“朕不在期间,多亏爱卿打理朝政,安定后方。”刘邦语气官方,仿佛他们只是寻常君臣。
“此臣分内之事。”萧何恭敬应答。
接下来是繁琐的迎驾礼仪。萧何始终垂首跟在刘邦身后半步之遥,恪守臣礼,不曾有半分逾越。
直到仪式结束,刘邦才转向他,声音略微压低:“今夜来宫中,朕有要事相商。”
萧何心中一颤,面上却不露声色,“臣遵旨。”
是夜,皇宫内灯火通明。
萧何跟随内侍穿过重重宫门,心中五味杂陈。这座昔日秦宫经过修葺,已初具皇家气派,处处彰显着新朝的威严。
刘邦在偏殿等他,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常服,正俯身查看案上的地图。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萧何熟悉的光芒。
“你们都退下。”刘邦挥退左右。
殿门关上,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何恭敬行礼,“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刘邦不答,只是走到他面前,细细打量他。良久,才轻叹一声:“多日不见,爱卿愈发清瘦了。”
这语气中的关切让萧何心头一暖,但他仍垂首道:“谢陛下关心。”
“抬起头来,”刘邦声音低沉,“让朕好好看看你。”
萧何依言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刘邦,那个会为他披衣、会因他抱恙而发怒的刘邦。
“这支玉簪,你还戴着。”刘邦伸手,轻轻触碰他发间的白玉簪。
萧何微微偏头,“陛下所赐,臣不敢取下。”
“是不敢,还是不想?”刘邦逼近一步,气息几乎拂在萧何脸上。
萧何抿唇不答。
刘邦低笑一声,忽然伸手将他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却无比熟悉。
“陛下!”萧何一惊,下意识要挣脱。
“别动,”刘邦将他搂得更紧,声音里带着疲惫,“让朕抱一会儿。这些日子,朕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萧何身体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这个怀抱太过温暖,让他无法抗拒。
“臣...也想念陛下。”他轻声道,终究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刘邦满足地叹息一声,将他搂得更紧,“如今朕已称帝,再无人能分开我们。”
萧何心中却是一沉。正因刘邦称帝,他们之间才更添阻碍。君王与臣子,这段情愫若被外人知晓,必将成为朝野笑谈,有损天子威严。
“陛下,”他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
“在朕心里,从未改变。”刘邦打断他,稍稍退开,凝视着他的眼睛,“何,朕对你的心意,一如往昔。”
萧何望着那双炽热的眼眸,几乎要沉溺其中。但他终究是理智的,轻轻挣脱了刘邦的怀抱。
“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当以社稷为重。”他垂眸道,“臣愿鞠躬尽瘁,辅佐陛下成就盛世,但...有些事,还是让它留在过去吧。”
刘邦脸色一沉,“你这是要拒朕于千里之外?”
“臣不敢。”萧何跪下,“只是陛下初登大宝,天下未定,若因臣而损及陛下威严,臣万死难辞其咎。”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刘邦长叹一声,伸手扶他起来,“你总是这样,为朕考虑得太多。”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萧何的脸颊,动作温柔,“但朕既为天子,难道连真心待一人的权利都没有?”
萧何抬眼,看见刘邦眼中的无奈与深情,心中一阵酸楚。他何尝不想与眼前人厮守?但正因为他深爱刘邦,才更不能成为对方的污点。
“陛下,”他轻声道,“臣永远都是陛下的人,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刘邦凝视他良久,最终苦笑一声,“你还是这般固执。”
他转身走到案前,取出一卷竹简,“既然如此,朕便与你谈正事。”
这一夜,他们确实在商讨国事——定都、封赏、律法...直到东方既白。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萧何起身告退。
“何,”刘邦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这个给你。”
那是一支精致的发带,与那支玉簪显然是同一块玉料所制。
“朕在军中闲暇时打磨的,”刘邦语气平静,“配你那支玉簪。”
萧何接过发带,指尖触及温润的玉石,心中百感交集。
“谢陛下。”他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走出宫殿,晨风凛冽。萧何握紧手中的发带,感受着那一点残留的温暖。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只能在朝堂之上相望,在宫墙之内相谈。那些深夜相拥、耳鬓厮磨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
然而,当他回头望向那座巍峨的宫殿时,心中却有一份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会守在刘邦身边,以臣子的身份,辅佐他成就千秋霸业。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
“相国,该上朝了。”侍从轻声提醒。
萧何点头,整理衣冠,向未央宫走去。发间的玉簪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一如他深藏心底的情意,永不褪色。
朝堂之上,刘邦端坐龙椅,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萧何身上。
“萧相国,”他声音威严,“朕欲定都长安,你意下如何?”
萧何出列,恭敬行礼:“陛下圣明。”
四目相对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依然是彼此最信任的人,只是从此以后,这份信任将深藏在君臣之礼下,再不见天日。
而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