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
指甲掐进案几的木纹里时,我正看着始皇帝的尸身一点点冷下去。车驾外的沙丘风很大,卷着沙砾打在帷幔上,像极了二十年前,我故国邯郸城破时,那些秦军的马蹄声。
他们总说我是阉人,是卑贱的隶臣,却没人记得,我本是赵国宗室旁支,姓赵,名高,不是秦宫里供人取乐的宦官。那年秦军破城,父亲带着族人抵抗,被秦将王翦斩于城门下,母亲和妹妹被掳进秦营,再没出来。而我,因为年纪小,被挑出来净身,送进咸阳宫——美其名曰“归顺”,实则是把赵国的骨头,敲碎了塞进秦国的壳里。
刚入宫时,我连抬头看一眼殿顶的资格都没有。管事的老宦官见我是赵人,日日磋磨,冬天让我赤手洗冻成冰的衣物,夏天把滚烫的茶汤泼在我手上,骂我“亡国奴”“贱种”。有次我不慎打碎了一盏玉杯,他竟让我跪在殿外,任往来的宫娥宦官吐唾沫,说“赵国的骨头,连个杯子都配不上”。那时候我就知道,在秦国,我要么死,要么爬得比所有人都高,高到能把这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
我开始学秦律,学篆书,学如何揣摩帝王的心思。始皇帝多疑,我便处处谨慎,他让我侍读,我就把《商君书》背得滚瓜烂熟,连他随口问的某个典故,都能准确说出出处;他晚年迷信方士,我就帮他整理那些荒诞的仙方,陪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求仙不得的深夜。我忍着常人不能忍的屈辱,把自己活成了他身边最“可靠”的人,连公子胡亥,都成了我教出来的学生。
没人知道,我夜里常常梦见邯郸。梦见父亲教我射箭时的模样,梦见妹妹在庭院里摘槐花的笑声,梦见秦军入城那天,天空是血色的。每次从梦里惊醒,我都要摸一摸腰间的匕首——那是母亲留给我的,藏在衣袍夹层里,刀刃上刻着“赵”字。我告诉自己,等,等一个机会,等秦国的天,塌下来。
始皇帝的死,就是这个机会。
李斯来找我时,脸色发白,手里攥着那份遗诏,上面写着“传位扶苏”。我看着他,突然笑了——李斯啊李斯,你辅佐始皇帝统一六国,却终究逃不过权力的诱惑。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丞相,扶苏若继位,蒙恬掌兵权,你觉得你还能稳坐相位吗?”他的手颤了颤,我知道,他动心了。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我伪造遗诏,赐死扶苏和蒙恬,扶胡亥登基。胡亥是我教的,他只知享乐,朝政全在我手里。我杀李斯,诛冯去疾,把那些当年欺辱过我的宦官、宗室,一个个拉下马,让他们尝遍我受过的苦。有人骂我祸国殃民,说我是秦国的灾星,可他们忘了,是秦国先毁了我的国,我的家,我的一切。
如今,我站在咸阳宫的最高处,看着宫外的烽火。陈胜吴广起义,项羽刘邦入关,秦国的江山,正在一点点崩塌。风吹起我的衣袍,我仿佛又听见了邯郸城破时的马蹄声,只是这一次,马蹄声里,是秦国的丧钟。
我从夹层里摸出那把匕首,刀刃上的“赵”字,在烛火下闪着光。父亲,母亲,妹妹,我做到了。秦国欠赵国的,欠我的,我都要拿回来。
至于我自己?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等秦国的最后一点火光熄灭时,我便陪着它,一起葬在这咸阳的废墟里。
他们后来都写我是奸臣,写我祸乱秦廷,可谁还记得,我本来就不是秦国人?他们骂我贪权,可若我想要权力财富,只要继续做始皇帝身边的“好奴才”,只要秦国不亡,那些我都有,我忍辱负重几十年,熬瞎了半只眼,磨破了十根指,从来不是为了秦国的权位,是为了邯郸城头的血,为了父母妹妹的命,为了我赵国百姓的冤!世人皆说我不忠,可我忠的,从来不是灭我家国的秦,是我早已亡故的故国。
他们忘了我本来就是赵国人,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对我来说,秦亡了,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