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
宣德元年的冬风,裹着乐安州的雪粒子,打在囚车木栏上“噼啪”作响。我蜷缩在冰冷的囚车里,手脚镣铐磨得皮肉渗血,却仍死死盯着京城的方向——那座紫禁城的琉璃瓦,曾在我梦里闪了无数次光,如今却像隔着烧红的烙铁,碰不得,也忘不掉。他们都叫我“汉王”,说我是永乐皇帝最能打的儿子,可没人记得,父皇当年握着我的手说“太子多病,汝当免之”时,我眼里燃起的,是整座江山的希望。
洪武年间,我生于北平燕王府。大哥朱高炽打小就胖,走几步路要两个内侍扶着,喘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而我自小在演武场长大,三石强弓能拉满,骑马能追着野兔跑十里地。父皇常把我架在肩上,指着燕王府的军旗说:“煦儿比你大哥像我,将来能替我守边疆。”那时我还不懂“守边疆”和“坐江山”的区别,只知道父皇的手很暖,他说的话,我都信。
建文元年,父皇举“靖难”大旗,大哥留守北平,我跟着父皇冲在前头。白沟河之战,南军的刀都快砍到父皇马腿了,是我率精骑从侧翼冲进去,一刀斩了南军大将瞿能,血水溅在我脸上,父皇拍着我的背喊“好小子”;东昌之战,父皇被南军围在核心,我带着数十骑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把他从死人堆里拽出来时,他战袍上的血蹭了我一身,却抓着我的手腕说“差点见不到你了”;浦子口之战最险,父皇的军队快撑不住了,我率军星夜赶来,他老远看见我,就对着全军喊:“勉之!太子多病,汝当免之!”
“太子多病,汝当免之”——这八个字,像烧红的钉子,钉在了我心里。我以为父皇这话是给我一个准话:大哥身子撑不起江山,将来这皇位,该是我的。从那以后,我打战更拼命了,手臂被箭射穿,咬着牙拔出来继续冲;胸口挨了刀,裹块布就敢再上战场。我身上的伤疤多了一道又一道,每一道都像在跟人证明:我朱高煦,配得上父皇许的那句话。
靖难成功,父皇登基成了永乐皇帝,可立储的事却拖了又拖。解缙那些文臣天天在朝堂上喊“立嫡以长”,说大哥仁厚,还把大哥的儿子朱瞻基拉出来,说“皇太孙有圣人相”。我气不过,跑到父皇面前拍桌子:“大哥连朝会都撑不完,怎么撑天下?父皇您说过‘太子多病,汝当免之’,难道忘了?”父皇每次都皱着眉让我“少安毋躁”,可他从没否认过那句话,也没否认大哥的病。我便等着,以为等大哥的病再重些,父皇总会给我一个说法。
可等来的,却是立大哥为太子的诏书,封我为汉王,封地在云南。云南?那地方连冬天都下不了雪,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我把诏书摔在地上,冲进皇宫质问父皇:“我跟着您出生入死,您说‘太子多病,汝当免之’,现在却让我去云南?这江山到底是谁的?”父皇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最后叹了口气,让我留在南京,没逼我去云南。我以为这是父皇还念着旧话,却没料到,这只是我一场空欢喜的开始。
大哥成了太子,我就成了他的眼中钉。他的亲信天天在父皇面前说我“骄横”“私养死士”,连我在府里练箭,都能被说成“图谋不轨”。父皇渐渐对我冷了脸,永乐十五年,他终究还是下了令,让我去山东乐安州就藩。临走那天,我站在宫门外,看着父皇的轿子从面前经过,想喊他再提一句“太子多病”,可轿子连停都没停。我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没关系,大哥的病撑不了多久,父皇的话,我还信。
在乐安州的那些年,我没闲着。我偷偷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连附近的守军都被我拉过来不少。我等着,等大哥病发,等父皇改变主意。永乐二十二年,父皇在北征路上驾崩,大哥登基,可他果然如父皇所说,在位不到一年就咽了气,皇位落到了朱瞻基手里——那个被解缙夸上天的皇太孙,一个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毛头小子。
我看着朱瞻基登基的诏书,笑出了眼泪。父皇说“太子多病,汝当免之”,大哥免了,可这江山,怎么就落到了他儿子手里?宣德元年八月,我竖起“清君侧”的大旗,像父皇当年一样靖难。我以为自己能一路打到北京,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可朱瞻基比我想的狠,他亲自率军亲征,把乐安州围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我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明军,耳边又响起父皇那句“太子多病,汝当免之”。我不甘心,可部将们都劝我投降,说“陛下或许能留您一命”。我扔了佩剑,打开城门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信了父皇一句话,拼了半辈子,最后却成了阶下囚。
被押回北京后,朱瞻基把我软禁在西华门外的“逍遥城”。说是逍遥,不过是个镀金的笼子。有一天,他来看我,我看着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突然想起父皇的手,想起那句“太子多病,汝当免之”,一股火气冲上来,伸脚把他绊倒在地。他爬起来时,脸色铁青,当即让人搬来三百斤重的铜缸,把我扣在下面。
铜缸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在里面喊:“朱瞻基!你爹早该免了!父皇说‘太子多病,汝当免之’!这江山是我的!”回应我的,是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他要把我活活烧死在缸里。
火焰越来越旺,铜缸被烧得通红,烫得我皮肉滋滋作响。我想起白沟河的血,想起父皇的手,想起那句让我执念了一辈子的话。原来父皇的“太子多病,汝当免之”,从来不是许我江山,只是一句随口的安慰。我朱高煦这辈子,信错了一句话,争错了一场梦,最后连骨头都要被烧成灰。
烟呛得我睁不开眼,意识模糊时,我仿佛又看见父皇把我架在肩上,指着军旗说“煦儿像我”。只是这一次,那军旗上的“明”字,渐渐被火焰吞了,像我这一辈子,终究成了一场空。
风从“逍遥城”的门缝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烬,飘向乐安州的方向。那灰烬里,有我未凉的热血,有父皇那句没兑现的话,还有大明皇室里,永远说不清的真假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