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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宫的月光很凉,洒在我素色的衣袍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我坐在镜前,看着铜镜里那张渐渐褪去光彩的脸,鬓角的银丝在烛火下格外显眼。他们都称我为“卫皇后”,说我是从平阳公主府的歌女,一步步登上后位,是大汉最幸运的女子,可没人知道,我卫子夫这一生,最想要的从不是凤冠霞帔,只是一份安稳的依靠。
建元二年的春天,平阳公主府里的桃花开得正好。我作为府中的歌女,抱着琵琶站在廊下,等着为到访的天子献艺。那时的我,梳着简单的发髻,穿着粗布衣裙,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直到天子的銮驾停在府门前,我跟着其他姬妾一起跪拜,听见平阳公主笑着说“陛下,臣妹为您备了歌舞”,才敢悄悄抬眼——汉武大帝坐在堂上,眉目锐利,周身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在我弹唱《诗经》时,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那天,天子在尚衣轩召见了我。我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却温和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我小声回答“卫子夫”,他便笑着说“子夫,好名字”。后来,他将我接入宫中,临走前,平阳公主拉着我的手说“子夫,你要争气,将来别忘了我”。我那时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歌女的命运,能在这深宫里寻一处安稳。
可入宫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难。天子很快就忘了我,我被扔在偏僻的宫苑里,整整一年都没再见到他。看着其他嫔妃穿着华丽的衣饰,被天子翻牌召见,我常常坐在窗前,想起平阳公主府的桃花,想起母亲叮嘱我“在宫里要谨小慎微”的话。直到后来天子放宫人出宫,我才鼓起勇气跪在他面前,请求他让我离开。他看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将我留在身边,这一次,我终于得到了他的宠爱。
不久后,我怀了身孕。这个消息像惊雷一样在宫里炸开,陈皇后(阿娇)气得砸碎了宫里的珍宝,她的母亲馆陶公主更是派人去杀我的弟弟卫青。幸好卫青被友人所救,还得到了天子的赏识,被封为建章监侍中。从那时起,我才明白,在这皇宫里,光有天子的宠爱不够,还要有能依靠的家人,有能立足的势力。
元朔元年,我生下了皇子刘据,天子大喜,册封我为皇后。那天,我穿着象征后位的祎衣,戴着九凤钗,站在太极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心里却没有多少欢喜,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再是卫子夫,而是大汉的皇后,是皇子的母亲,我要做的,是谨守本分,辅佐天子,保护我的孩子和家人。
后来,我的弟弟卫青率军大败匈奴,收复河朔之地,被封为长平侯;外甥霍去病十八岁就勇冠三军,封狼居胥,成为大汉的传奇。卫家一门五侯,权势赫赫,可我却越发谨慎。我从不干预朝政,也不许家人恃宠而骄,每次卫青、霍去病凯旋,我都会叮嘱他们“要感念天子恩宠,不可骄傲自满”。天子常说我“贤德”,可我知道,这份贤德背后,是无数个深夜的警醒——我见过太多因权势而覆灭的家族,不想卫家重蹈覆辙。
变故是从霍去病、卫青相继离世开始的。随着老臣们渐渐老去,朝堂上的新贵们开始觊觎卫家的权势,流言蜚语也多了起来。有人说太子刘据“仁厚软弱,不如其他皇子聪慧”,有人说我“年老色衰,失了圣心”。我看着天子渐渐老去,对长生术越发痴迷,对太子也多了几分猜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征和二年,江充以“巫蛊”为由,在宫中大肆搜捕。他本就与太子有隙,竟故意将桐木人藏在太子宫中,诬陷太子谋反。太子得知后,又惊又怒,想要入宫向天子辩解,却被江充阻拦。走投无路之下,太子只好起兵反抗,想诛杀江充。可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却成了“太子谋反”。
那天,我在椒房殿里,听着宫外的厮杀声,心如刀绞。我知道太子是被冤枉的,可我却连宫门都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恶化。后来,太子兵败逃亡,最终在湖县自缢身亡;我的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也因牵连巫蛊之案,被天子赐死。卫家的人,死的死,贬的贬,曾经显赫的家族,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我站在空荡荡的椒房殿里,看着墙上挂着的皇后玺绶,突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从平阳公主府的歌女,到大汉的皇后,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幸运,却终究没能守住身边的人。天子派人来收回玺绶时,我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将玺绶递了过去——这份我曾以为能带来安稳的尊荣,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当晚,我遣散了所有宫人,独自留在椒房殿。窗外的月光依旧很凉,像极了我入宫那天的月色。我取下头上的钗环,解下身上的衣饰,一步步走到窗边。想起太子小时候依偎在我怀里的模样,想起卫青、霍去病凯旋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天子初见我时的温和目光,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卫子夫这一生,从未想过争权夺利,只是想守住自己的孩子,守住自己的家人。可在这深宫里,连一份简单的安稳,都成了奢望。烛火渐渐熄灭,椒房殿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我知道,我的故事,也该落幕了。
后来,有人说我“贤后”,有人说我“因巫蛊案而亡”,可他们没人知道,我只是一个想守护家人的女子。大汉的史书上,或许只会记载“卫皇后,名子夫,以歌女入宫,后因巫蛊事自杀”,却不会记载,我曾在无数个深夜,祈祷着家人平安,祈祷着这深宫能少一点纷争。
风从椒房殿的窗缝里灌进来,吹灭了最后一点烛火。我的一生,像极了建章宫的桃花,开得热烈,落得无声,最终只留下一地芬芳,消散在大汉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