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

雨势渐歇，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笼罩着镜湖洼地。死寂中，只有压抑的喘息和痛苦的闷哼。

　　芷野是唯一还勉强保持清醒的人。左肩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那被黑色水箭穿透的地方，皮肉翻卷，流出的血液依旧带着一丝不祥的黑气，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青黑色脉络，缓慢地向四周扩散。寒冷和失血让她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艰难地环顾四周：

　　周语仰面倒在泥泞中，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但呼吸还算平稳。

　　佳乐时蜷缩在不远处，同样昏迷，但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那股被蛊惑的灰败气息已经消失。

　　涯闲绘倒在另一边，气息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手腕处自行划开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混合着泥水，触目惊心。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个摇铃的老妪。她依靠着那把破旧的油纸伞支撑着身体，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被雨水黏在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即将风化的石雕。她身上的生机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吗？

　　芷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在这里等死！必须求救！

　　她颤抖着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碎裂，按了半天毫无反应，显然是在之前的逃亡和战斗中彻底损坏了。

　　绝望如同冰水，再次浇遍全身。没有通讯，没有救援，四个重伤员（包括她自己），一个生死不明的神秘老妪……在这荒无人烟的后山……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响起。

　　是那个老妪！她还没死！

　　芷野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连滚爬爬地挪到老妪身边：“婆婆！婆婆你怎么样？”

　　老妪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此刻变得浑浊不堪，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她看着芷野，目光落在她肩头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口上，瞳孔微微收缩。

　　“女娃……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分辨，“被……怨毒……直接所伤……”

　　芷野低头看着自己肩头的伤，那青黑色的脉络似乎又扩散了一点，伴随着一种阴冷的麻木感。“我……我会怎么样？”

　　老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昏迷的周语：“他……”

　　老妪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昏迷的周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混杂着怜悯、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才是关键……”老妪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力，“那东西……林晚秋的怨念……虽被逼出……但井的‘烙印’……已透过她……深植于他……”

　　“烙印？”芷野的心猛地一紧，看向周语那条枯槁的左臂。那手臂在熹微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但仔细看去，皮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黑色丝线般的东西在缓慢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那不是普通的侵蚀……”老妪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小口发黑的血液，“那是……‘种子’……井底那位的……标记……它会慢慢生长……吞噬他的生机……扭曲他的意志……最终……将他变成……新的‘容器’……或者……通道……”

　　新的容器？！通道？！

　　芷野如坠冰窟，浑身冰冷。难道他们拼死战斗，牺牲了这位神秘的婆婆，最终却只是延缓了过程，甚至可能亲手为更恐怖的东西培养了一个更适合的“载体”？

　　“怎么办？怎么救他？怎么救我们？”芷野抓住老妪冰冷的手，急切地追问，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

　　老妪反手用尽最后力气握住她，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听好……女娃……‘镇物’……是关键……必须找到……真正的‘镇物’……才能重新封印……或者……毁灭……”

　　“镇物是什么？在哪里？”芷野屏住呼吸。

　　“在……历史被遗忘之处……”老妪的目光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初代封印者……所留……非金非石……承载着……最初的‘净’与‘镇’之力……它被隐藏……在……光的背面……影的源头……”

　　光的背面？影的源头？这话语让芷野一头雾水。

　　“小心……影子……”老妪最后的声音几不可闻，瞳孔彻底放大，“它……并未完全离开……它在……看着……”

　　话音戛然而止。

　　老妪紧握着芷野的手无力地垂下，头颅彻底歪向一边，最后一丝生机断绝。但那圆睁的双目，依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某个无形的、令人绝望的存在。

　　“婆婆！”芷野悲呼一声，巨大的失落和恐惧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

　　“呃啊——！”

　　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嘶吼从旁边传来！

　　是周语！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用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左肩，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周语！你怎么了？”芷野顾不上悲伤，急忙爬过去。

　　只见周语的左手，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皮肤下的那些黑色丝线如同受到了刺激般疯狂蠕动，整条手臂的颜色变得更加深邃，从死寂的灰白向着一种暗沉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污秽的青黑色转变！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手臂的皮肤表面，开始隐隐浮现出一些极其模糊、扭曲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又像是无数张痛苦面孔的缩影！

　　“痛……好痛……里面有东西……在动……在钻！”周语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词语，眼神中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源自灵魂的恐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条手臂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东西在啃噬他的血肉，钻探他的骨骼，并且一种阴冷的、充满恶意的意志，正试图沿着手臂与躯干的连接处，向着他的心脏和大脑蔓延！

　　涯闲绘也被这边的动静惊醒，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周语手臂的异状和老妪的尸体，瞬间明白了大半。他脸色惨白，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力量，却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是一口鲜血咳出。

　　“压制……周语……用你的意志……压制它！”涯闲绘嘶哑地喊道，他知道现在任何外在力量都可能刺激那“种子”加速生长，只能靠周语自己。

　　“我……试过了……没用！”周语低吼着，右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抠进左肩的皮肉里，渗出血迹，但左臂的异变和内部的蠕动感丝毫没有减弱。

　　佳乐时也被惊醒，看到这恐怖的一幕，吓得瑟瑟发抖，缩在一边不敢靠近。

　　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压迫着每一个人。

　　突然，周语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后院古井的方向。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呼唤”感，如同无形的丝线，从井的方向传来，牵引着他的左臂，牵引着他灵魂深处那被种下的“烙印”！

　　“井……它在叫我……”周语的眼神出现了一丝迷茫和被吸引的恍惚，“它说……那里才是……归宿……”

　　“周语！醒醒！别被它蛊惑！”芷野用力拍打着他的脸，试图唤醒他的神智。

　　但那种呼唤的力量太强了！周语的右手缓缓松开左肩，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站起来，朝着井的方向挪动。

　　“拦住他！”涯闲绘急道。

　　芷野和刚刚鼓起勇气的佳乐时一起，死死抱住周语，不让他移动。

　　“放开我！我要去！那里不冷……不痛……”周语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眼神中的清明正在迅速被一种狂热的渴望取代。

　　就在三人纠缠，眼看周语就要挣脱之时——

　　“唰！”

　　周围的光线，猛地暗了下来！

　　并非是乌云蔽日，而是一种更诡异的、仿佛光线被某种东西吞噬了的暗淡。与此同时，在场除了昏迷的涯闲绘，其他三人——周语、芷野、佳乐时——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影子，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扭曲、拉长！

　　尤其是周语的影子！那影子的左臂部分，疯狂地扭动着，膨胀着，仿佛要脱离他的身体，化作独立的怪物！而影子的头部，竟然缓缓地……转了过来，用一双空洞的、却充满恶意的“眼睛”，“看向”了正在挣扎的三人！

　　老妪临终的警告在芷野脑海中炸响——“小心影子！它并未完全离开！”

　　林晚秋的怨念主体虽被净化，但有一丝最本源的、与井紧密相连的阴毒意识，并未彻底消散，而是潜伏了下来，融入了……他们的影子之中？！或者说，它借助影子而存在？

　　“啊——！”佳乐时第一个崩溃尖叫，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正用双手死死掐住“她”自己的脖子！

　　芷野也感到一阵窒息，她影子的双手正死死抱住“她”的腰，将她向后拖拽！

　　而周语影子的异变最为恐怖，那扭曲膨胀的左臂影子，如同一条黑色的触手，猛地缠上了现实中周语的脖颈！

　　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触感瞬间传来！周语的挣扎猛地一滞，眼球因为缺氧而向外凸出，脸上浮现出青紫色。

　　物理层面的攻击！这影子……能干涉现实！

　　它不是幻觉！

　　“闲绘！！”芷野朝着唯一可能懂得应对方法的涯闲绘嘶喊。

　　涯闲绘强撑着抬起眼皮，看到这骇人的景象，瞳孔骤缩。他听说过某些极凶的厉鬼或诅咒可以操控影子，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这已经超出了他目前知识和能力所能应对的范围！

　　“光……强光……或者……彻底黑暗……”他艰难地吐出几个词，这是理论上应对影祟的方法，但此刻黎明昏暗，哪来的强光？彻底黑暗更是找死！

　　眼看周语就要被自己的影子勒毙，芷野和佳乐时也被自己的影子束缚得动弹不得，绝望再次降临——

　　突然！

　　周语那双因为窒息而几乎凸出的眼睛，猛地闪过一丝极其暴戾的凶光！那是属于他校霸本质的、宁死不屈的狠劲！

　　“妈的……老子的影子……也敢造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掏出匕首。

　　周语手中那柄随身携带、原本用来威慑混混的匕首，在昏暗的晨光中反射出一点寒芒。他没有丝毫犹豫，眼中是彻底放弃一切的疯狂与决绝，刀尖调转，猛地刺向自己的小腹！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剧痛瞬间炸开，但比起左臂那被啃噬钻探的非人痛苦，这纯粹的、自我施加的肉体创伤，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自己命运的解脱感。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因这自残的剧痛而剧烈痉挛，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那条依旧在蠕动异变的左臂，以及那缠绕在自己脖颈上、力道似乎因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残举动而微微一滞的影子触手。

　　“周语！！不！！！”芷野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要晕厥过去。佳乐时也吓得呆立当场，连自己影子的束缚都忘了。

　　就连奄奄一息的涯闲绘，也被周语这极端的行为震惊得睁大了眼睛。

　　“呵……呵呵……”周语嘴角溢出鲜血，却咧开一个疯狂而惨烈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影子，也对着那冥冥中操控一切的井中存在嘶吼道，“来啊！不是想要老子的身体吗？不是想寄生吗？老子现在就把它捅烂！大家一起玩完！看你这狗屁‘种子’还能种在什么地方！”

　　他以自我毁灭作为最后的武器！既然无法驱逐，那就连同载体一起毁灭！这股同归于尽的狠劲，超越了恐惧，甚至超越了生死，形成了一种极其暴戾强大的意志冲击！

　　“嗡——！”

　　仿佛某种平衡被打破！

　　那缠绕在他脖颈上的影子触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灼伤，猛地收缩回去！周语趁机大口喘息，脖颈上留下一圈清晰的、如同被冰冻过的青黑色勒痕。

　　而他左臂皮肤下那些疯狂蠕动的黑色丝线，也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动作变得混乱、迟滞，那青黑色的异变速度明显减缓，甚至隐隐有收缩的趋势！自残带来的剧痛和濒死体验，似乎强烈干扰了“种子”与他生机的融合过程！

　　“有用……？”芷野看到这变化，心中升起一丝荒诞的希望。

　　但代价太大了！周语小腹处的伤口血流如注，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生命气息正在飞速流逝！

　　“疯子……你这个疯子……”佳乐时喃喃道，被周语这极端的行为彻底震慑。

　　涯闲绘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周语……坚持住……别放弃……一定有……其他办法……”但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语是多么苍白无力。

　　周语拄着匕首，单膝跪在泥泞中，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视线开始模糊。他能感觉到，左臂内的“种子”只是暂时被压制，并未消失，那阴冷的意志依旧盘踞在那里，如同受伤的毒蛇，等待着反扑的机会。而井口的呼唤，也并未停止，反而因为他的濒死状态，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充满诱惑。

　　“回来吧……回归寂静……回归永恒……这里没有痛苦……”

　　那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回响。

　　就在这时——

　　“吱嘎——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沉重石门被强行推开的摩擦声，突兀地从后院古井的方向传来！声音穿透雨后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一股远比林晚秋怨灵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不可名状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了无数岁月的巨兽打了个哈欠，从井口弥漫开来！天空那点可怜的鱼肚白瞬间被更加浓重的灰暗吞噬，周围的温度骤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着铁锈、深潭淤泥和某种腐烂物质的难以形容的恶臭！

　　被石板封住的井口……似乎……松动了？！

　　是因为周语体内的“种子”被刺激？还是因为老妪的死亡导致封印进一步减弱？抑或是……井底那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自出手了？

　　“来了……它要出来了……”周语抬起头，望向井的方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和嘲弄。他感觉到，左臂内的“种子”正在与井底的存在产生强烈的共鸣，疯狂地汲取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仿佛在为某种“降临”做准备。

　　芷野和佳乐时也感受到了那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们的影子虽然不再主动攻击，但却如同活物般紧贴着地面，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朝拜，又像是在恐惧。

　　涯闲绘面如死灰，他能“看”到，一股庞大到足以淹没整个校园、甚至整个城市的黑暗，正在从那口小小的井口中缓缓上浮！那根本不是他们这个层次能够对抗的东西！

　　周语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腹，又看了看那条暂时被压制却依旧不祥的左臂，最后目光扫过濒死的涯闲绘、重伤的芷野和吓傻的佳乐时。

　　他忽然笑了，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喂……闲绘……”他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你不是……能预知一点未来吗？”

　　涯闲绘艰难地看向他。

　　“告诉我……”周语咧着嘴，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老子现在……把自己炸了……能不能……把那狗屁井……一起带走？”

　　他空着的右手，不知何时，摸向了腰间——那里，赫然别着两枚他从校外混混那里抢来的、自制土炸弹！他一直带着，原本只是用来吓唬人，从未想过真的会用。

　　而现在，他似乎找到了最后的用途。

　　与其变成怪物，害死所有朋友，不如用这残躯，做最后一件能掌控的事。

　　毁灭自己，以及……尽可能地带走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