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献祭

那只从黑暗镜面裂痕中探出的、由无数蠕动触手与冰冷眼球构成的巨手轮廓，尚未完全显现，其存在本身散发出的气息，就已经让现实开始崩溃。

　　后院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布满裂纹，地面的湮灭范围急速扩大，向着芷野、佳乐时和涯闲绘蔓延而去。空气不再是呼吸的介质，而是变成了凝固的、带着剧毒和疯狂的固体，压迫着他们的肺叶，侵蚀着他们的理智。光线彻底消失，只剩下那只巨手轮廓所散发出的、一种无法用颜色形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幽暗光辉。

　　芷野感觉自己左肩的伤口不再疼痛，因为那片区域的肉体正在直接汽化。佳乐时蜷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仿佛要融入这绝对的黑暗。涯闲绘身上的石化斑痕迅速蔓延，将他变成一尊逐渐失去生机的灰白雕像。

　　绝对的、无法抗拒的终结，就在眼前。

　　而此刻，唯一还与那降临之力有着直接连接的周语，感受最为清晰。他的灵魂如同被放在两个正在互相挤压的磨盘之间，承受着维度碾压的痛苦。他那异变的左臂，在这更高层次的力量面前，如同玩具般脆弱，暗红色的光芒几近熄灭，那些蠕动口器发出濒死的哀鸣。

　　但恰恰是这种极致的压迫和濒临彻底毁灭的恐惧，如同最后的强心剂，将他那被侵蚀、被污染的意识，短暂地、奇迹般地淬炼出了一丝绝对的清明！

　　他看到了正在分解的芷野，看到了变得透明的佳乐时，看到了伤痕累累的涯闲绘。

　　他看到了那不可名状的巨手，看到了背后那无尽的、充满恶意的黑暗。

　　他明白了。

　　一切的根源，在于连接。

　　井底的存在通过林晚秋的怨念作为“锁”和“引”，最终目标，是找到一个能与它产生稳定共鸣的“容器”或“坐标”，从而打开降临的通道。而他自己，阴差阳错之下，因为体内的“种子”、因为逆转时间带来的灵魂创伤、因为极致的负面情绪，成为了这个最完美的“坐标”！

　　只要他这个“坐标”还存在，只要他与井之间的连接还在，这降临就无法阻止！甚至，他的挣扎、他的反抗（比如血泪攻击），都只是在为这连接注入更多能量，或者激怒对方加速进程！

　　断开连接的唯一方法……

　　就是让这个“坐标”……彻底消失。

　　不是被井吞噬，而是……在被吞噬前，自我毁灭。

　　一个清晰、冰冷、毫无波澜的念头，在他清明的心湖中浮现。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几乎要被冻结的脖颈，那双流干了血泪、只剩下空洞与暗红的眼睛，看向了离他最近的、身体正在汽化的芷野。

　　他的嘴唇翕动，没有声音发出，但一股凝聚了他最后意志的、微弱却清晰的意念，如同丝线般，强行穿透了那凝固的恐怖，传递到了芷野几乎崩溃的意识中：

　　“杀……了……我……”

　　芷野猛地一震，那正在汽化的痛苦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她难以置信地“听”到了这个意念，看到了周语那双空洞眼中流露出的，不再是疯狂或痛苦，而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与决绝。

　　“只有……我死……连接……断……你们……活……”

　　“动手……芷野……求……你……”

　　这意念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芷野最后的心理防线。杀了周语？亲手结束这个她一直默默关注、嘴上嫌弃却内心在乎的少年的生命？用他的死，来换取他们渺茫的生机？

　　不！她做不到！

　　眼泪无法流出，因为体液都在蒸发，但她灵魂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和拒绝。

　　周语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因为那只巨手又探出了一分，涯闲绘的石化已经蔓延到了胸口，佳乐时的身体透明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快！！它……完全出来……都……死……我……不想……变成……怪物……害死……你们……”

　　“帮我……芷野……这是……最后……”

　　最后……

　　芷野看着周语那平静而绝望的眼神，看着他那条仍在微微抽搐、却已然失去活力的异变左臂，看着濒死的涯闲绘和佳乐时，看着那即将彻底碾碎一切的不可名状之巨手……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冰冷的责任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

　　她明白了周语的选择。这不是放弃，而是他在此绝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勇敢、也是最残酷的……献祭。

　　用他自己的彻底消亡，斩断诅咒的根源，为伙伴换取一线生机。

　　她颤抖着，用尽正在汽化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却也布满了黑色脉络的手。她的指尖，凝聚了左肩伤口逸散出的最后一丝怨毒黑气，以及……她所有的悲伤与决绝。

　　周药看着她抬起的手，空洞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解脱。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看了一眼伙伴们，然后，彻底放松了对那降临意志的残余抵抗，将自己所有的“存在”，完全暴露在芷野的攻击之下。

　　芷野闭上了眼睛，灵魂发出无声的哀嚎，指尖那凝聚了她所有力量与悲伤的黑气，如同离弦之箭，射向了周语的心脏。

　　没有声音。

　　没有光芒。

　　只有一种无形的、关乎“存在”本身的断裂感，如同琴弦崩断，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尚存意识的人的灵魂深处。

　　周语悬浮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胸前没有任何伤口，但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其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熄灭。

　　他与那黑暗镜面、与那探出的巨手之间的暗红色能量通道，如同被斩断的血管，猛地收缩、断裂，化作漫天飘散的、暗红色的光尘，随即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他那条异变的左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和活性，如同真正的、腐朽的枯木般，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身体一软，从悬浮状态跌落，重重地摔在正在湮灭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坐标”……消失了。

　　连接……断了。

　　那已经从镜面裂痕中探出大半、散发着湮灭气息的巨手，猛地停滞了。

　　镜面后那古老的存在，发出了一声混合着震怒、意外以及……一丝被蝼蚁摆布了的荒谬感的、无声的咆哮！

　　降临被强行中断了！

　　巨手开始变得不稳定，轮廓模糊，仿佛失去了在现实维度的锚点，开始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向镜面后方收缩！

　　那绝对黑暗的镜面，裂痕开始扩大，但不是扩张，而是如同破碎的玻璃般，开始崩塌！

　　弥漫在后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湮灭力量，如同潮水般开始消退！

　　光线重新微弱地渗透进来，凝固的空气开始流动。

　　芷野感觉自己汽化的过程停止了，但左肩的伤势和灵魂的创伤让她虚弱到了极点。佳乐时透明的身体重新变得凝实，瘫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哭泣。涯闲绘身上的石化斑痕停止了蔓延，但他依旧昏迷，气息微弱。

　　他们……活下来了？

　　代价是……周语。

　　芷野瘫倒在地，看着不远处周语那毫无生息的尸体，看着他脸上未干的血泪痕迹和那条枯槁异变的手臂，巨大的悲伤和空虚将她吞噬。她没有哭，因为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心脏被掏空般的剧痛。

　　佳乐时爬过来，抱住芷野，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

　　“嗡……”

　　那正在崩塌的黑暗镜面，在彻底消散前，最后波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无尽恶意的意念，如同毒蛇的尾针，射向了地上周语的尸体，以及……他旁边那三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印记……已深……诅咒……延续……我们……终将……再会……”

　　意念消散，镜面彻底崩碎成虚无，连同那只未完全降临的巨手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后院的湮灭停止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光滑的凹坑，以及弥漫不散的焦糊和腐败气味。

　　井，似乎暂时被封印了。

　　但古老的诅咒，并未完全消失。它留下了印记，在幸存者的身上，在死者的遗体上，在这片被亵渎的土地上。

　　芷野看着周语的尸体，又感受着自己体内那依旧盘踞的阴寒怨毒，以及涯闲绘和佳乐时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不祥气息。

　　她知道，这一切，还远未结束。

　　周语用生命换来的，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加残酷的、未知未来的……开端。

　　黎明的曙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云层，照亮了这片如同地狱般的废墟，也照亮了周语脸上那凝固的、混杂着痛苦与一丝解脱的遗容。

　　他终究，没有飞出去。

　　但他的牺牲，或许……为其他人，暂时撑起了一小片，得以喘息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