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七区,一家位于伏尔塔瓦河畔、游客稀少的露天咖啡馆。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遮阳伞,在白色圆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誉坐在靠河栏杆的位置,戴着一副普通的墨镜,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黑咖啡。他穿着简单的棉质衬衫和卡其裤,像个寻常的游客,但每一个毛孔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他的视线看似随意地扫过河面游船,实则用眼角的余光不断监控着咖啡馆的入口、相邻街道以及河对岸的建筑物。
这里是安德斯警督选的地方。开阔,人流可控,易于反监视,但也同样便于对方布置人手。每一次与官方的接触,都是一次走钢丝。尤其是在“夜枭”指出国际刑警加密频道可能被渗透之后。
一辆不起眼的灰色斯柯达轿车缓缓停在街角。车上下来一名穿着休闲夹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棕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正是负责与江誉联络的国际刑警组织驻捷克顾问,埃里克·安德斯警督。他独自一人,步伐沉稳地走向咖啡馆,在江誉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江先生,”安德斯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距离我们上次通话不到48小时,布拉格就发生了两起严重的暴力事件。一起是咖啡馆的毒针谋杀案,死者身份不明,现场找到的弹壳属于一把未经注册的武器。另一起是老城区边缘的家庭旅馆枪击和爆炸物触发案,现场找到的干扰设备相当专业。”
他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透过墨镜的镜片,试图捕捉江誉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而根据我们有限的现场复原和周边监控调取,在案发时间段内,都有描述与你外形相似的人员出现。你能解释一下吗?”
江誉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动作缓慢而自然。“警督,我按照你的要求,在追查‘蜂巢’的线索。这个组织的行事风格,你应该有所了解。‘毒蝎’在曼谷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当他们发现被追踪时,灭口和清除威胁是标准流程。”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灭口?清除?”安德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上了压迫感,“江先生,你提供的关于‘北风信托’和那个所谓‘渡鸦’的线索,我们还在核实阶段,并未采取任何公开行动!为什么对方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除非……他们感知到的威胁,并非来自官方的调查,而是来自其他更直接、更危险的源头。”
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安德斯怀疑是江誉的私自行动打草惊蛇,引来了报复,并将警方置于危险和被动境地。
“威胁感知取决于信息渠道的宽度和深度。”江誉迎上安德斯的目光,墨镜后的眼神冰冷,“警督,你如何确定,你们内部的核实流程,没有被‘蜂巢’的眼睛看到?曼谷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毒蝎’的资金在冻结行动前十分钟蒸发,这仅仅是巧合?”
安德斯的脸色微变,江誉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隐忧。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措辞:“国际刑警的内部安全程序是最高级别的。任何泄密都不是可以轻易下的结论。但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查到了什么,又是如何查到的?你提供的碎片信息,让我们很难有效配合,甚至无法判断其真伪和来源的可靠性。这种单打独斗的模式,已经造成了伤亡和恐慌!”
“我查到了‘蜂巢’在欧洲的资金流动与一个位于楚格的匿名基金会有关联,查到了他们利用难民危机进行诈骗的初步模式,也确认了‘清道夫’这个清除单位的存在和行动模式。”江誉选择性地透露了部分信息,但隐藏了关键细节,如“无声告密者”日志和“时序幽灵”漏洞,“至于来源,我有我的渠道,这些渠道的暴露意味着立刻被切断。信任是双向的,警督。在我确认我的信息共享不会直接出现在李志的办公桌上之前,我必须保持必要的谨慎。”
“李志?”安德斯皱紧了眉头,“你一再提到这个李志,那个所谓的‘蜂后’。但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将这个合法的科技公司CEO与‘暗网蜂巢’联系起来!你所依赖的,更多是五年前一桩悬案的‘技术指纹’相似性,这是一种高度间接的、甚至带有个主观情绪的推论!”
“巧合过多,就是必然。”江誉的语气依然平静,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追查的是线索,是数据流,是行为模式。这些客观存在的东西,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警方需要确凿的证据链才能行动,我理解。但我的方式不同,我可以在证据链形成之前,阻止下一次诈骗,或者救下下一个可能被灭口的‘渡鸦’——尽管这次失败了。”
安德斯靠回椅背,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制内心的 frustration(挫败感)。“江誉,我理解你对搭档之死的执念,也认可你的能力。但你现在的方式,是在玩火。你不仅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也可能在破坏我们耗时数年布下的更大范围的调查网络。总部已经有人对接连发生的暴力事件表示不满,认为你的介入带来了不必要的变数和风险。”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和严肃:“我需要你提供更具体、可验证的情报,并且接受一定程度的监督。否则,我很难继续为你提供官方的、哪怕是有限的庇护和资源协调。甚至……不排除需要请你正式接受询问的可能性。”
最后通牒。江誉听出了弦外之音。警方内部的压力越来越大,安德斯对他的信任已经岌岌可危。继续对抗,可能会彻底失去这层脆弱的保护壳,甚至被官方视为麻烦制造者。
然而,屈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他掌握的核心情报,通过一个可能已被渗透的渠道上报,那无异于直接献给李志。意味着他的行动将处处掣肘,最终可能像五年前一样,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但他早已做出了决定。
“警督,”江誉放下咖啡杯,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我感谢你之前的协助。但我想你我都清楚,真正的敌人,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官方程序有官方的节奏,而‘蜂巢’的杀戮,有自己的时间表。我不会停下,也不会将我和我线人的性命,寄托在一个我无法完全信任的通讯频道上。”
他缓缓站起身,留下几张捷克克朗在桌上,足以覆盖咖啡费用。“如果你们找到了确凿的、能将李志定罪的证据,我会很高兴看到那一天。在那之前,我会用我的方式继续。至于风险……”他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河面,“从我决定追查这件事开始,我就已经承担了所有风险。再见,安德斯警督。”
说完,他不再看安德斯阴晴不定的脸色,转身,步伐平稳地融入了河边散步的人流中,几个转弯便消失了踪影。
安德斯坐在原地,看着江誉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语气凝重:“他走了。态度坚决,疑心很重。他掌握的信息可能比透露的要多,但对我们的信任度极低……是的,他明确提到了内部泄密的可能性……继续按B方案进行,保持距离监控,但不要刺激他。另外,立刻对内部参与‘蜂巢’案调查的所有人员,进行一次最高权限的通讯安全审计……对,我知道这很敏感,但必须做。”
挂断电话,安德斯望着河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裂缝逐渐扩大的冰面上,一边是神秘而危险的江誉,另一边是可能藏有内鬼的庞大官僚体系,而脚下,是“蜂巢”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江誉走在布拉格古老的街道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与安德斯的会面,证实了他的 worst fear(最坏的担忧)——警方内部确实存在问题,至少,官方渠道已不再安全。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远在网络彼岸的“夜枭”,和他自己。
孤立感如同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向上蔓延。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阻碍越大,意味着他越接近真相。李志如此急切地想要清除他,甚至不惜动用可能暴露内线的风险,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他需要更小心,更聪明,也更致命。下一站,瑞士楚格。他要去会一会那个与李志的“开发密钥链”有着直接关联的“北风信托”。
棋盘上的棋子,已经过河,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