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校史馆内浮动的灰尘，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昏黄光柱中，如同濒死的微生物，做着最后的、无意义的挣扎。姚萧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在耳膜里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盖过这世间一切其他的声响。
贺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轮廓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而面部细节则深陷于阴影之中，唯有那双眼睛，平静，幽深，像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古井，精准地锁定在姚萧脸上，以及他脚下那本摊开的、如同罪证般的笔记本。
姚萧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连最基本的吞咽动作都无法完成。他想解释，想道歉，想质问，想疯狂地逃离，但身体如同被钉死在原地，每一块肌肉都背叛了他的意志，僵硬得如同腐朽的木头。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证明他还活着，正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噩梦。
“容……器……”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贺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那本泄露了最大秘密的笔记本。他只是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叩、叩”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击在姚萧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他走到姚萧面前，距离近得姚萧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像是陈旧书籍和某种冷冽草药混合的气息，没有任何“湖水腥气”。贺微微弯腰，动作自然得像是捡起自己不小心掉落的文具，伸手将地上的笔记本拾起，合上，轻轻拍掉封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整个过程，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姚萧。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东西。只有纯粹的观察，冷静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或者一个实验样本的反应。
“看来，你看到了。” 贺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令人抓狂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姚萧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让他几乎停滞的思维重新开始运转，尽管是混乱而惊恐的运转。“你……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意思？实验体？容器？”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你对我做了什么？！”
贺没有直接回答。他将笔记本稳妥地放回帆布包里，然后才重新看向姚萧，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认知扭曲度79%，” 他重复着笔记本上的判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一段无关紧要的文献，“这意味着，你对‘另一边’的感知力，或者说，被渗透的程度，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你能稳定地看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吸引它们。”
“另一边？它们？” 姚萧感到一阵眩晕，“你是说……鬼？”
“一个不够准确但便于理解的称谓。” 贺微微颔首，“更确切地说，是残留的意念、信息团，或者因强烈执念而扭曲的时空片段。”
姚萧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听起来更像是科幻小说术语的解释，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容器呢？！我是什么容器？！”
贺沉默地看着他，那短暂的几秒钟沉默，对姚萧而言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一个假设，或者说，一个研究方向。” 贺终于再次开口，措辞谨慎而冰冷，“高认知扭曲度的个体，其精神屏障异常薄弱，理论上，可以成为某些强大‘意念’暂时栖身甚至显形的载体。就像……一个空瓶子，可以装进别的东西。”
空瓶子……
姚萧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标好了价码和用途的货物，不，甚至连货物都不如，只是一个……瓶子。
“所以……你一直在观察我？记录我？就像记录那些……东西一样？” 姚萧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从什么时候开始？镜湖？还是更早？”
“确认你的特殊性，是在镜湖那次。” 贺并没有否认，“你对‘白衣女’的视觉捕捉强度和持续时间，远超普通‘灵感者’的偶然一瞥。之后在图书馆，你对‘民国女学生’的感知，进一步验证了我的判断。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极有价值的研究案例。”
研究案例……姚萧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经历，那些深夜的恐惧，那些无法对人言说的战栗，在贺的口中，竟然只是冰冷的研究数据。一股混杂着被背叛、被利用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猛地窜了上来。
“你是个疯子！” 姚萧低吼道，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变形，“你凭什么把我当成你的实验品？！”
“因为你能看见。” 贺的回答简单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而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能看见，以及，看见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你的‘认知扭曲度’还在缓慢上升。按照这个趋势，即使没有我的‘研究’，你也迟早会彻底陷入那个世界，被它们包围，甚至……被某个强大的存在选中，成为‘容器’。我的记录，或许能帮你，或者在类似情况发生时，提供一些数据参考。”
这看似理性甚至带着一丝“善意”的解释，却让姚萧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他就像一只被绑在实验台上，看着研究员冷静记录自己生命体征的小白鼠，而研究员还告诉他，这是为了科学进步。
“我不需要！” 姚萧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了数周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爆发，“我不想看见那些鬼东西！我也不想当什么见鬼的容器！离我远点！”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贺——贺并没有用力阻挡，只是侧身让开——抓起桌上那个属于导师的档案袋，像是逃离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校史馆。
身后，贺并没有追赶。他站在原地，看着姚萧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中。他缓缓地从帆布包里再次拿出那个牛皮笔记本，翻到属于姚萧的那一页，用那支黑色中性笔，在“认知扭曲度79%”后面，添上了一个小小的向上的箭头，并在旁边标注了一行更小的字：
“应激反应强烈，确认自我认知尚存。对‘容器’概念表现出高度排斥。后续观察需更谨慎。”
合上笔记本，贺的目光投向窗外，姚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在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于……期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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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宿舍的。他冲进房门，反手将门锁死，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舍友还没回来，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容器……实验体……认知扭曲……” 这些词语如同恶毒的咒语，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
他冲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洗掉那种被标记、被窥视的恶心感。他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神惊恐，头发凌乱，水珠顺着额发滴落。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但此刻，在他眼中，却变得无比陌生。
这具身体，这个意识，真的还是“姚萧”吗？还是说，它真的只是一个……即将被别的东西占据的“容器”？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死死地盯着镜子，仿佛下一秒，镜中的倒影就会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诡异的笑容。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子里他身后的宿舍空间，靠近他床铺的墙角阴影里，那个暗红色的、干涸的小手印，似乎……动了一下。
姚萧猛地回头！
墙角空空如也，那个手印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仿佛只是他过度惊恐下的错觉。
但他无法确定。
恐惧如同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意识到，贺说的可能是对的。即使他逃离了贺的“研究”，他也无法逃离这个正在他眼中逐渐变得诡异、扭曲的世界。
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孤立无援。
他该怎么办？
否认？可那些亲眼所见的恐怖景象，如何否认？
接受？接受自己是一个“实验体”，一个等待被装入未知之物的“容器”？
或者……去寻找答案？去找贺问个明白？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那个冷静得不像人类的男生，本身就像是一个更大的谜团和危险。
夜幕缓缓降临，宿舍楼里的灯光次第亮起，窗外学生们的谈笑声隐约传来，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但姚萧却感觉自己被隔绝在了一个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罩子里，外面是正常的世界，而里面，只有他和那些无处不在的、窥视着他的“另一边”的存在。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林浩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约他晚上一起打游戏。往常最能让他放松的娱乐，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
他手指颤抖着，最终没有回复。
这一夜，姚萧彻夜未眠。他睁大眼睛，警惕地听着宿舍里的每一点细微声响，床板的吱呀声，水管偶尔的流水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任何一点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
那个红色的手印，那个镜湖的白衣女人，那个图书馆的民国女学生，还有贺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了。
他的世界，从那个沉闷的夏末午后开始，就已经彻底颠倒，失去了黑白分明的界限。
而这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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