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缠绵。
暮春时节,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忘尘小馆”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屋檐蜿蜒而下,在门槛外积成一汪浅浅的水洼,映着檐下那盏昏黄的油纸灯。灯影摇曳,将酒馆里的陈设拉得忽长忽短——几张缺了角的木桌,几条磨得发亮的长凳,墙角堆着半坛没开封的黄酒,空气中弥漫着酒糟与潮湿木头混合的味道,温吞而寡淡。
萧长歌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捏着一块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面前的酒坛。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皮肤算不上光洁,带着常年干活留下的薄茧与浅痕。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曾令江湖宵小闻风丧胆的眼眸。此刻,那眼里没有剑影,没有锋芒,只剩与这江南烟雨融为一体的沉寂,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萧掌柜,再来一壶黄酒!” 邻桌的老渔翁嗓门洪亮,打破了酒馆里的宁静。他刚收网归来,蓑衣上还滴着水,却毫不在意地往长凳上一坐,“这鬼天气,也就你家的酒能暖透身子。”
萧长歌抬了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起身从柜台下拎出一壶温热的黄酒,稳稳地放在老渔翁面前,声音沙哑得像是蒙了层灰:“慢用。”
老渔翁熟稔地给自己满上一杯,咕咚一口咽下,砸了砸嘴:“还是你这酒地道。说起来,萧掌柜,你在这镇上待了也有十年了吧?除了酿酒卖酒,倒从没见你做过别的,也没听说你有什么亲友……”
萧长歌没接话,只是转身走回柜台后,重新拿起那块抹布,目光却落在了柜台最内侧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落满了灰尘,像是被遗忘了许久。只有他自己知道,木盒里藏着什么——一柄长剑,剑身早已锈迹斑斑,却曾在十年前的战场上,一剑破千军,寒光映日月。
那是“饮雪”剑,是他萧长歌的剑,也是江湖上曾经最传奇的剑。
可如今,传奇早已褪色。
十年前,雁门关外,黄沙漫天。他与挚友云惊鸿并肩作战,本欲铲除为祸武林的魔教余孽,却不料背后挨了最致命的一刀。云惊鸿笑着刺穿了他的肩胛骨,也刺穿了他与爱侣苏晚晴的生路。苏晚晴为了护他,硬生生挡在他身前,胸口插着云惊鸿的佩剑,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他往后十年的所有日夜。
从那以后,江湖再无剑仙萧长歌,只有江南水乡里一个浑浑噩噩的酒保。他醉生梦死,以为这样就能躲开那些蚀骨的疼痛与仇恨。
雨势渐渐大了些,打在门窗上噼啪作响。酒馆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雨水涌了进来,打乱了室内的温热。
萧长歌皱了皱眉,抬眼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少女,浑身湿透,单薄的青色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弱的身形。她头发散乱,脸上沾着泥污与血痕,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破碎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进门,便踉跄着扑到柜台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前辈!求您救救我!求您重出江湖!” 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全家上下三十余口,都被‘独尊令’所害,唯有我侥幸逃脱……他们说,只有您,只有当年的酒剑仙萧长歌,能对抗如今的武林至尊云惊鸿!”
“萧长歌”三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萧长歌尘封已久的记忆。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握着抹布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酒馆里的老渔翁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女,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萧长歌,眼神里满是疑惑。
萧长歌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耐:“姑娘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的酒保,不懂什么江湖恩怨,更不认识什么萧长歌。”
“我没有认错!” 少女猛地抬头,泪水混合着雨水从脸颊滑落,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萧长歌,“这块玉佩,是我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他说,当年您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见此玉佩如见故人。前辈,您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您难道忘了,当年您也是这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一剑闯荡江湖的吗?”
萧长歌的心猛地一颤。
他抬眼,对上少女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绝望,有仇恨,有不甘,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那眼神,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雁门关外,苏晚晴倒下的那一刻,他也是这样,眼里燃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只想提剑复仇。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苏晚晴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带着不舍与期盼。
他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干涩:“江湖路远,恩怨难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也不会再踏入江湖。姑娘请回吧。”
“前辈!” 少女膝行几步,死死抱住萧长歌的腿,“云惊鸿的‘独尊令’已经害死了无数人,再这样下去,整个江湖都将血流成河!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所欲为!您难道不想为您当年的爱侣报仇吗?难道不想问问云惊鸿,当年为什么要背叛您吗?”
“报仇”二字,像一根针,狠狠刺进了萧长歌的心脏。
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以为醉酒就能麻痹一切。可每当夜深人静,酒醒之后,苏晚晴的笑容,云惊鸿的背叛,那些画面依旧会清晰地浮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站起身,推开少女的手,转身走向柜台内侧的角落。那里,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盒,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萧长歌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去木盒上的灰尘。盒子的表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雪”字,那是苏晚晴当年亲手刻上去的。
他打开木盒。
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静静躺在里面。剑身虽已不复当年的寒光,但那熟悉的轮廓,那沉甸甸的重量,依旧让萧长歌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拿起饮雪剑,剑身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像是沉睡的巨龙,即将苏醒。
少女看着他的动作,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紧紧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萧长歌握着剑柄,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锈迹,仿佛在触摸着十年前的岁月。他想起了苏晚晴的笑容,想起了雁门关的黄沙,想起了云惊鸿那张虚伪的脸。
他缓缓抬起头,眸底的沉寂早已被汹涌的波涛取代,锋芒毕露,一如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酒剑仙。
“姑娘,”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带着一种久违的清亮与决绝,“备酒。”
老渔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忘了说话。
萧长歌走到酒坛旁,拎起一壶刚温好的黄酒,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几口。温热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点燃了他心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渍,握紧了手中的饮雪剑。锈迹斑斑的剑身,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微微震颤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江湖……我萧长歌,回来了。”
雨声依旧,灯影摇曳。醉里挑灯,剑影初现。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这一次,他不仅要为爱人复仇,更要揭开当年背叛背后的惊天秘密,还这江湖一个朗朗乾坤。
木门再次被推开,萧长歌提着剑,拎着酒壶,身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身后,少女望着他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眼中满是感激与坚定。
忘尘小馆的灯,依旧昏黄。但从这一刻起,江南的烟雨,再也困不住这柄重出江湖的古剑,也困不住那个沉睡了十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