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门开一线缝隙的瞬间,苏晚脸上的狰狞与冰冷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属于二十岁苏晚特有的、带着点迷糊睡意的无辜。她用手背匆忙抹了抹眼角可能残留的生理性泪痕,调整了气息,转过身,在门完全推开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甜腻笑容,带着一丝初醒的鼻音。
“杨哥哥……”她声音软糯,微微拖着调子,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将面前的男人扫视了一遍。
林杨穿着熨帖得一尘不染的高定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精瘦的手腕和价值不菲的腕表。他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柔笑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关切地落在苏晚脸上。他很自然地走上前,似乎想习惯性地来一个拥抱。
“怎么脸色这么白?是不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他语气带着亲昵的责备,仿佛最贴心的情人。
苏晚心脏像被无数细针同时扎过。前世,他就是用这样完美无缺的伪装,编织了一场温柔蚀骨的陷阱,让她心甘情愿付出一切,最终落得人财两空,死不瞑目!她几乎是本能地、微不可查地向后避了半步,巧妙地拉开了距离,低头掩饰瞬间翻涌的恨意,做出整理睡衣带子的动作。
“可能……是有点太期待了,睡得不太踏实。”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羞”和“紧张”。
林杨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脸上笑容不减,反而更浓:“傻瓜,有什么好紧张的。明天你就是我最美的新娘了。”他目光转向房间中央那座孤零零的模特架,上面空荡荡的,只剩下精钢骨架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昭示着某个不详的预兆。“咦?那件…”
“哦!”苏晚立刻“紧张”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我、我昨晚忍不住又试了一下……太沉了,就、就先收起来了。放在那边柜子里……”她随意地指了个方向。
林杨的目光在她脸上探寻了一瞬,看到她小鹿般微红的眼眶,和明显的“不自在”,便自动将其理解为少女待嫁的羞涩和焦虑。他释然地笑了笑,语气充满了宠溺:“收起来也好,反正明天才能穿上。你再休息一会儿?或者,我陪你吃早餐?”
“不用了杨哥哥,”苏晚飞快地拒绝,维持着“乖巧”的人设,“我想再去看看……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我好像脸上沾到昨天试妆的什么东西了,感觉有点紧绷。”她胡乱地摸着自己的脸颊,一副懊恼的样子。“我先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这个借口成功地暂时支开了林杨的目光焦点。他无奈又纵容地点头:“好,那你快去,别磨蹭太久,我等你。”他说着,便优雅地转身走向会客厅,姿态放松而充满掌控力。
门在他身后被带上。
当苏晚确认门已经关好,她脸上的伪饰如同面具般龟裂、剥落。身体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丝质睡裤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寒气刺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死记忆带来的钝痛和难以平息的恨意。刚才与林杨短暂的交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那张温柔伪善的脸,曾经是她奉上整颗心的对象,如今再看,只剩下渗入骨髓的寒意和恶心。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空旷房间中央那刺眼的精钢模特架,再次投向那面占据整个墙面的巨大穿衣镜。晨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将镜面映照得格外清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她需要再次确认。
不是梦。绝不是。
颤抖着撑起身体,苏晚一步步朝着镜子走去。赤脚踩在地砖上,冰冷的触感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心脏。她停在巨大的镜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自己瞳孔最细微的纹路。
镜子里的人,海藻般的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着,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越发苍白脆弱。一双杏眼睁得极大,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残留的惊悸、刚刚强压下去的恨意、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对这个“年轻”身体和所处环境的巨大陌生感。
她抬起手,指尖犹豫了一下,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带着无法抑制恐惧的颤抖,轻轻触碰向冰凉的镜面。
触感是真实的、坚硬的、冰冷的。
指尖的凉意与她指腹的温热碰撞。
她又缓缓地,用同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细腻,带着年轻特有的饱满弹性。没有因长期失眠和内心煎熬留下的深重黑眼圈,没有那刻在骨子里的疲惫和沧桑,更没有最后坠江时,撞击和泡水留下的可怕肿胀与青紫。
纤细的手指缓缓下移,掠过修长优美的脖颈,没有任何被扼住、喘不上气的感觉。接着是指甲,涂着精致透明的甲油,修剪得圆润整洁,没有挣扎求生时在冰冷石壁或船舷上劈裂的狼狈。
这身体,鲜活、年轻、未经风霜。像一件被时光遗忘、重新上色的艺术品。
一股冰凉的、混杂着荒诞感的战栗从脊椎底部窜起。她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镜中人,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镜中影像的轮廓,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这份“鲜活”用力刻进灵魂深处,驱逐那附骨之疽般的死亡冰冷。
“是真的……”她张开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头发紧,竟一时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我真的……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是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引动了神佛?还是冥冥之中那冰冷的江水里的不甘亡魂,撕开了时间的壁障?
她想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这具鲜活的身体,就是上天给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一个亲手斩断前世的诅咒、撕碎仇人伪装、以及……弥补那个她用整个生命去错过的,唯一真心的人的机会!
镜中的年轻女子眼神里的迷茫、陌生和恐惧,在极短的几秒内迅速燃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灰烬和痛苦中淬炼出的、冰冷而锐利的清醒。
她回来了。不是为了重复过去的悲剧,而是为了彻底颠覆它!
复仇。
江屿。
这两个名字,像淬了火的烙印,深深烫在她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不是梦魇般的窒息和江水,而是一幕安静到令人心碎的片段——
光线昏暗的病房,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半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眼神却空洞迷茫。白薇薇坐在床边,削着一个苹果,语调轻柔,却字字如毒针:“晚晚,你知道吗?幸好你没事。林杨哥哥担心死了……还有那个江屿,”她的话语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刻意的鄙夷和“忧虑”,“他竟然想不开……跳海了!太极端了,多可怕啊……这种人好偏执……”
“轰——!”
记忆的闸门被猛烈冲开!前一秒还清晰锐利的目标瞬间被这迟来的、更为深刻的记忆碎片砸得粉碎!
跳……跳海?!江屿!
这个模糊的、被时间尘封的细节,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如同高速旋转的钻头,狠狠刺穿了苏晚刚刚筑起的坚硬外壳!
原来……原来在她“获救”的短暂间隙,在消息混乱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已经……他已经……
不是为了什么商业失败!不是因为旁人!
是为了她!仅仅是因为误以为她死了!
那个前世被她无视、被她利用、被她一次次推开的男人,在她短暂昏迷、外界以为她生还渺茫的时候,就绝望到追随她而去!
而她当时,竟还在林杨和白薇薇的“关心”下,被误导着,为他们的“深情”感动,却对真正用生命为她付出的人,只剩下那一丝廉价的同情和……基于旁人评价的恐惧?!恐惧江屿那所谓的“偏执”?!
巨大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
痛!比窒息更痛!比坠江更痛!是灵魂深处被骤然劈裂开巨大缺口的剧痛!
她猛地抬手捂住心口,那里痛得几乎让她窒息弯下腰。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眼睛因巨大的冲击而骤然失焦,如同坏掉的玻璃珠。
泪水,毫无预兆地、失控地汹涌而出。不是恐惧,不是恨意,是迟来了整整五年、甚至跨过了一次死亡的、足以烧穿心肝的悔恨!
“江……屿……”
这个名字,终于带着泣血的重量和撕裂灵魂的痛楚,从她颤抖的唇齿间呜咽着挤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全都错了!
这世上唯一肯用命去换我的人……只有江屿!
“晚晚?还没好吗?”门外再次传来林杨温润的询问,伴随着礼貌的轻叩。他似乎在外面停留的时间略久了一点,耐心也有限度。
这声音像是一盆冰冷的酸液,瞬间浇灭了苏晚心口那燎原的悔恨之火。她剧烈地吸着气,试图平复汹涌的情绪和几乎失控的颤抖。镜中的人影狼狈不堪:苍白的脸,通红的眼,泪痕交错,破碎的眼神像失去归途的幼兽。
不行!不能被林杨发现任何异常!至少现在不能!
她猛地闭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风暴中挣扎出来。眼泪可以流,但软弱,必须藏起来!仇恨,必须藏起来!此刻的悔恨和决心,也必须藏得密不透风!
她迅速冲到洗手池边,拧开冷水龙头,将冰水一遍遍扑在脸上。冰冷刺骨的水温刺激着神经,让她混乱的大脑稍稍恢复一丝清明。她看着镜中湿漉漉、狼狈但眼神逐渐沉淀下来的自己,用冰冷的低语在心底命令:冷静!苏晚,你必须冷静!
为了那个付出生命的傻瓜,为了弥补这蚀骨的心债,她必须活下去,清醒地、冷静地活下去!首先要应对门外的豺狼!
她用毛巾用力擦干脸上的水渍和泪痕,对着镜子,重新挤出那个属于“待嫁新娘苏晚”的、带着一丝柔弱和娇羞的笑容。笑容在脸上扯开,显得有些僵硬空洞,但在柔和的晨光下,足够蒙蔽那双虚伪的眼睛。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睡袍带子,努力挺直背脊,迈开依旧有些虚软的腿,向门口走去。
门再次打开。
苏晚脸上带着经过“晨起慌乱”而微红的羞涩笑容,对着外面耐心等待的林杨柔声道:“杨哥哥,我好了。我们去吃早餐吧?”她的声音还有些微哑,但正好解释为“睡不好”和“匆忙洗漱”的后遗症。
林杨的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顿了一瞬,最终归结为刚才所说的“紧张没睡好”以及“水汽晕的”。他温柔地伸出手:“嗯,走吧,我的准新娘。”
苏晚垂下眼帘,看着那只伸过来的、修长干净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没有拒绝,只是动作极轻微地避开了手指的接触,转而轻轻挽住了林杨的小臂内侧袖口处。姿态依旧亲近依赖,却巧妙地隔绝了更亲密的皮肤接触。
“好。”她温顺地应着,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深处那再也无法抹去的、淬炼过的冰冷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