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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薄明之书

相思清狂

“你知道么,”李重帏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边缘,“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写‘懦夫连幸福都害怕’,可我觉得,真正可怕的不是害怕幸福,而是根本认不出幸福的模样。”

莫愁堂抬眼时,窗外正好有片梧桐叶落在窗棂上。他看见光尘在李重帏的睫毛上浮动,像极了他梦中那个永远差一步就能抵达的故乡。

十七岁那个被蝉声淹没的夏天,他们曾在旧书店阁楼分享过同一本《阴翳礼赞》;十年后,当李重帏把写着“我依然在等待不会到来的救赎”的纸条塞进他掌心时,莫愁堂终于明白——有些书注定要读两遍,有些人注定要错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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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深处,靠窗的一隅,午后的光被百叶窗切成了柔软的金色切片,斜斜地铺在深褐色的、有些磨损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是纸张、油墨与岁月沉淀出的、略带潮湿的芬芳,静谧得只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极轻微的翻书页的声响,像秋虫啮食叶片。便是这时,在两排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里,在两旁书籍沉默的簇拥下,两只手,几乎在同一时刻,伸向了同一本书——那本斜插在“外国文学”区,书脊已有些磨损的《人间失格》。

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略显清冷的白,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另一只,则更温润些,指节匀称,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感。它们的指尖,在触碰到那暗色封皮的瞬间,都顿住了,随即微微后撤,仿佛惊扰了什么。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股气息,两种存在感,隔着书架的转角,无声地交汇了。

李重帏先抬起了眼。他的目光,越过书架的棱角,先是落在那只手上,随即缓缓上移,迎上了另一双正望过来的眼睛。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拉长了,被这满室的静谧与浮动的光尘浸泡得柔软而黏稠。他看清了那张脸,那张在十年光阴的河流对岸,曾无比熟悉,而今又镀上了一层陌生微光的脸。他的喉结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像是要咽下某个呼之欲出的名字,最终,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莫……愁堂?”

被唤作莫愁堂的男人,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开了,漾成一种极为复杂的、带着些许恍惚的笑意。“重帏?”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像晚风拂过干燥的草丛,“真没想到。”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沉潭,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没想到什么?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还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还会被同一本书所吸引?

那本《人间失格》,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们之间的书架上,像一个沉默的见证,又像一个无言的诘问。

短暂的静默。李重帏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并未全然抵达眼底,反而牵出了一丝更深沉的倦意。“看来,”他轻声说,目光重新落回那本书上,“我们品味还是没变。”

莫愁堂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看着李重帏,看着光影在他侧脸勾勒出的清晰线条,比记忆中的少年轮廓更加锋利,也更添了几分沧桑。他看见李重帏额前垂下的几缕黑发,在眼睫处投下小片阴影,那阴影里,藏着他读不懂的、或者说,不敢去读的情绪。

“是啊,”莫愁堂终于也笑了笑,伸手将那本书轻轻抽了出来,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这个动作在遥远的过去已演练过无数次。“还是没变。”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他们谁也没有提议,却默契地一同走向阅览区那个靠窗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宽大的旧木桌,旁边是几把同样式样的椅子。坐下时,李重帏习惯性地选择了背光的位置,让自己的脸隐在相对的昏暗里,而莫愁堂则坐在他对面,整个人沐浴在温煦的斜阳中,连衬衫的纤维都仿佛被染成了浅金色。

《人间失格》被莫愁堂放在桌子中央,像一个小小的界碑。

“从哪儿开始想起的?”莫愁堂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

李重帏的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一棵老梧桐正慢悠悠地飘下几片黄叶。“很多地方。比如……‘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他顿了顿,转回视线,落在莫愁堂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究的意味。“但你知道么,我后来常想,太宰治写‘懦夫连幸福都害怕’,可我觉得,真正可怕的,或许不是害怕幸福,而是……”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像在分享一个秘密,“而是根本认不出幸福的模样。”

他的手指,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摊开的书页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某种易碎的珍宝,又像是不忍惊扰文字间沉睡的灵魂。

莫愁堂抬眼望着他。就在李重帏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正好有片格外硕大的梧桐叶,旋着舞,轻轻巧巧地搭在了窗棂上,停住了。透过那片叶子的边缘,他看见细小的光尘在李重帏低垂的、长而密的睫毛上浮动,跳跃,闪烁着微小而璀璨的光芒。那一瞬间的景象,奇异而深刻地击中了他。像极了他那些反复出现的、朦胧的梦中,那个永远差一步就能抵达,却总是在醒来时消散无踪的故乡。一种混合着尖锐痛楚与极致温柔的熟悉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想起了另一个夏天。一个被无边无际、嘶哑蝉鸣所淹没的,十七岁的夏天。

那时候,世界还没有变得如此棱角分明,如此沉重。那时候,县城里那家叫做“拾光”的旧书店还在,有一个堆满杂物、闷热如同蒸笼的阁楼。他和李重帏,两个逃了暑期补习的少年,就常常窝在那个阁楼里,靠着一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窗户,分享着从书架深处淘来的旧书。

他记得那本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泛黄脆弱的书页,竖排的繁体字,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却讨论着光影、幽暗与美之间那种微妙到极致的关系。他们挤在一张旧沙发上,肩膀挨着肩膀,汗湿的皮肤黏腻地贴在一起,也浑然不觉。李重帏念着其中的段落,声音是变声期过后特有的清朗,又带着一点故作深沉的缓慢:“……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

他念的时候,莫愁堂就侧头看着他的侧脸,看着阳光透过那小窗,在他鼻梁一侧投下清晰的阴影,另一侧则被光照亮,绒毛都清晰可见。那一刻,莫愁堂恍惚觉得,李重帏本人,就是那阴翳美学最完美的诠释。他身体里似乎天然就存在着光明与幽暗的交界,一种迷人的、引人探究的矛盾性。

他们为书中的观点争论,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楼下看店的老板。争到激烈处,李重帏会忍不住提高一点音量,眼睛亮得惊人;而莫愁堂则会笑着去捂他的嘴,手指触到他温热的嘴唇,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那一刻,两人都会陷入一种短暂的、心跳如鼓的沉默。阁楼里只有蝉鸣、书页摩挲的声音,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灰尘和少年身上干净汗液混合的、独一无二的气味。那种气味,后来成了莫愁堂关于那个夏天,关于“幸福”最具体、也最飘渺的定义。

他认得出那时的幸福。他以为,那就是永远了。

“我记得,”莫愁堂从遥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嗓子,“记得《阴翳礼赞》。那时候,我们好像还为了‘永恒’到底存不存在,争了一个下午。”

李重帏微微一怔,随即,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温度的笑容,第一次在他脸上缓缓绽开,像冰层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温润的流水。“你记得?”他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我记得我输了。你说,如果连瞬间的光影都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刻的,那么由无数个这样的瞬间构成的时间之流,本身就是永恒的一种形态。”

“你居然记得我的话。”

“我记得很多。”李重帏轻声说,目光垂了下去,落在自己的手上,“只是那时候不懂。”

不懂什么?是不懂那句话的含义,还是不懂那句话背后,少年人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心事?莫愁堂没有问。有些问题,答案早已在时光中风干,失去了追问的必要。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围绕着《人间失格》蔓延开来。不再是回忆的碎片,而是真正沉入了那本书的文字与情感深处。他们谈论大庭叶藏那种近乎本能的、取悦他人的滑稽背后的巨大空洞,谈论他对人性的恐惧与不解,谈论他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放逐与毁灭。

“他的滑稽,是一种求生的手段,也是一种求死的暗示。”李重帏的指尖点着书页上的一行字,“你看这里,‘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他无法拒绝他人的期望,也无法拒绝自己内心的堕落,这种矛盾,把他撕成了两半。”

“或许不是矛盾,”莫愁堂沉吟着,“而是一种过度的敏感。他能看到太多别人看不到的‘真实’,那些隐藏在笑容背后的算计,善意底层的欲望。他看到的世界,底色就是灰败的。所以他才要戴上小丑的面具,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至少还有可笑的一面,而非全然可怖。”

“用滑稽来构筑与他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李重帏若有所思,“就像……用一种喧嚣,来掩盖内心巨大的寂静。”

“对,寂静。一种无论多少人围绕在身边,都无法驱散的、绝对的孤独。”莫愁堂的目光也投向那本书,“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寻找一个能看穿他所有表演,依然愿意拥抱那个真实、破碎、不堪的他的人。”

“找到了吗?”

“也许找到了,比如那个单纯的祝子。但悲剧在于,当他真正被那样纯粹地接纳时,他反而无法承受了。他怀疑这种美好的真实性,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美好。于是,他亲手毁掉了它。”李重帏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冷冽的洞察,“毁灭,是他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也是他对这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最绝望的回应。”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文字的肌理,直抵内核的悲凉。莫愁堂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到李重帏的话语背后,不仅仅是对小说的解读,更浸透着某种个人化的、沉甸甸的体验。那种过于透彻的剖析,本身就带着一种伤痕。

谈话的间隙,他们也会沉默。但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乐曲中的休止符,是意义的延续与沉淀。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看天色如何从明亮的午后,渐渐染上黄昏的暖橘,看梧桐的叶片如何从清晰的脉络,变得轮廓模糊,融入渐深的暮色。书店里的灯不知被谁按亮了,暖黄色的光晕从天花板上洒下来,驱散了角落的昏暗,也在一瞬间,改变了整个空间的气氛,仿佛将时间拉入了另一个柔软的维度。

在这种光与影的交替中,莫愁堂看着对面的李重帏,看着他被灯光柔和了的脸部线条,看着他偶尔因为陷入沉思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涌动。他想问,这十年,你过得好吗?他想问,那些我们曾经一起谈论过的梦想,你实现了吗?他想问,你是否也曾偶尔,在某个瞬间,想起过那个阁楼,那本《阴翳礼赞》,和那个十七岁的我?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问。有些河流,一旦渡过,就再也无法原路返回。追问,只是一种徒劳的惊扰。

李重帏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偶尔会抬眼飞快地看一下莫愁堂,那目光迅疾而复杂,带着打量,带着怀念,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然后,他又会迅速地垂下眼帘,用长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间,在时而流淌、时而停滞的对话里,悄然滑过。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玻璃窗上映出模糊而璀璨的光斑。书店里的人也渐渐稀少了,周围愈发安静。

李重帏合上了面前的书,动作很轻,却像一个终结的符号。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皮质已经磨损的笔记本里,撕下了一角空白的纸。他没有看莫愁堂,只是从桌上拿起一支不知是谁遗落的、很短的石墨铅笔,低头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写完了,他将那张小小的纸条折了两折,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严严实实的小块。然后,他站起身,隔着那张宽大的木桌,向莫愁堂伸出手。他的手掌摊开,向上的姿势,那枚小小的纸块,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个沉睡的秘密,又像一个无言的判决。

莫愁堂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空无一物。他没有犹豫,也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将那纸块从李重帏的掌心里拈了起来。在指尖接触到他微凉掌心的那一刹那,一股微弱的电流般的战栗,顺着他的手臂,倏然传遍了全身。

李重帏的手收了回去,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他深深地看了莫愁堂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再次镌刻在某种看不见的时空之上。然后,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转身,沿着来时的书架通道,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直,逐渐融入书店深处更浓的阴影里,最终消失在转角,再也看不见。

莫愁堂没有立刻去追,也没有立刻打开那张纸条。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书店的广播里,适时地响起了一首轻柔的古典吉他曲,旋律舒缓而带着淡淡的忧伤,像晚潮,温柔地拍打着这寂静的空间。

他终于低下头,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小小的纸块。他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将它展开。动作慢得,仿佛在揭开一个陈年的伤疤。

纸条完全展开了。上面,是李重帏那熟悉而略显凌乱的笔迹,是用那截短铅笔写下的,字迹有些浅淡,却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力量,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我依然在等待不会到来的救赎。”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这一句。

这一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莫愁堂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念,所有潜藏在重逢表象下的暗流,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原来,十年光阴,并未真正抚平什么,只是将某些东西埋得更深,发酵得更加苦涩。原来,他从未走出那片阴影,他依然困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大庭叶藏般的牢笼里,等待着某个虚无缥缈的、永远不会到来的拯救。

而自己呢?自己当年,是否也曾无意中,成为了那构筑他牢笼的一砖一瓦?在那段青春的关系里,自己是否也因为年轻和懵懂,而未能给予他所需要的理解与牵引?

莫愁堂缓缓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紧紧地攥着那张纸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窗外,城市的夜的声音隐隐传来,车流声,模糊的人声,遥远而隔膜。书店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书籍们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守护着无数他人的故事与悲欢。

他终于明白了。

有些书,比如《人间失格》,年轻时读,读出的是共鸣与颤栗;年长后再读,读出的却是理解与悲悯。而有些人,比如李重帏,年少时相遇,是命运馈赠的礼物,是一场光影交织的美梦;经年后再重逢,却只是命运一次残酷的提醒,提醒你那些早已注定、无法挽回的错过。

他们注定要错过两次。一次在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尾声,一次在十年后这个灯火初上的夜晚。

第一次错过,或许是因为年轻,因为懵懂,因为外部世界的压力与各自前程的分岔。

而这第二次错过,却是因为,他们早已在各自的河流里,漂向了截然不同的彼岸。那条名为时光的鸿沟,远比他们想象中更深,更宽,更无法跨越。

莫愁堂睁开眼,将那张写着字的纸条,再次缓缓地、仔细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衬衫最贴胸的口袋里。那微小的纸张,贴着皮肤,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与重量。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在满室的书香与温暖的灯光包围下,坐了很久,很久。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雕塑,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等待与错过的秘密。

有些书,注定要读两遍。

有些人,注定要错过两次。

而人间,或许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失格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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