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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刀锋与月

相思清狂

梧桐叶落尽的十一月,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不过下午四时光景,天光已显出一种将尽的、灰蒙蒙的蓝调,像是兑了水的蓝黑墨水,缓缓浸润着城市的天际线。风里带着初冬凛冽的、干净的寒意,吹在脸上,像薄荷叶擦过皮肤。

莫愁堂推开那家名为“寂地”的书店玻璃门时,门楣上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越、不急促的响声。暖气混着旧书特有的、略带霉味的馨香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从外面的清冷中包裹进去。他摘下羊绒围巾,习惯性地走向书店最深处的文学区。这里的光线总是调得恰到好处的昏暗,几盏暖黄色的壁灯在四壁投下光圈,像一个个静谧的、自成一体的小世界。

然后,他的脚步,在那个熟悉的、靠窗的角落,停滞了。

那人背对着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身形清瘦,肩线却比记忆中更显出一种承担了重量的挺拔。他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手中摊开的一本书。窗外的天光与他身旁灯罩里流泻出的暖光,在他身上形成一道微妙的分界。只是这样一个背影,一个沉浸在文字里的、毫无防备的侧影,就让莫愁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呼吸也随之漏掉半拍。

是李重帏。

距离他们上一次在这里,因《人间失格》而意外重逢,不过才过去两个多月。那一次,最后以那张写着“我依然在等待不会到来的救赎”的纸条,和他独自在灯下长久的枯坐告终。他没有试图联系李重帏,仿佛那一次的相逢,只是时间长河里一次偶然的漩涡,卷起些许沉淀的泥沙,旋即又恢复了平静的流淌。他以为,那会是又一次长达十年的间隔,或者,根本就是最后一次。

然而,他就在这里。在同一个地方,以几乎相同的姿态。

莫愁堂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又像是在品味这种命运般的巧合所带来的、复杂的滋味。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走过去,在那张桌子对面,李重帏上次坐过的位置,轻轻拉开了椅子。

椅子腿与木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重帏应声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是带着被打扰时惯有的、一丝疏离的茫然,随即,在看清莫愁堂面容的瞬间,那层茫然像冰壳遇暖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混合着讶异与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神色。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微澜,但很快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是你。”李重帏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刚结束长时间阅读后的微哑。没有疑问,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仿佛他们的再次相遇,是某种早已写就的、无需惊奇的剧本。

“是我。”莫愁堂坐下,将围巾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动作尽量显得自然,“看来,我们和这家书店,缘分不浅。”

李重帏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或者,是和书缘分不浅。”他合上手中那本厚实的、米白色封皮的书,将它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向中间的位置。

莫愁堂的目光落在封面上。是毛姆的《刀锋》。

“拉里?”他抬眼,看向李重帏。

“嗯。”李重帏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书封那个简洁的、像一道真正刀锋般的书名上摩挲着,“总是在寻找‘恶’之外的东西的人。”

短暂的沉默。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牵引、交织。上一次围绕着太宰治那种沉郁、自我毁灭气息的谈话,余韵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又迎来了毛姆笔下这个追寻绝对精神自由的灵魂。这种对比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妙的张力。

“上次之后,”李重帏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低垂,落在书封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偶尔会想,如果大庭叶藏能早一点遇到拉里,或者,至少读到拉里的故事,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开场。莫愁堂微微怔住,随即认真地思考起来。“很难说,”他斟酌着词句,“叶藏的敏感在于,他过于洞悉人性的幽暗,并将其视为不可摆脱的宿命;而拉里,他经历过死亡带来的震撼,他的追寻,是试图超越人性,抵达某种神性或者纯粹的‘道理’。他们的起点或许有相似之处——都对世俗价值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但方向截然不同。叶藏是向下沉溺,拉里是向上超脱。”

“向下沉溺……”李重帏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品味着一颗味道复杂的果实,“听起来像是选择了更容易的那条路。”

“是吗?”莫愁堂看着他,“我并不认为沉溺比超脱更容易。那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一种……毁灭性的勇气。拉里的道路是苦行僧式的,需要极强的意志力;而叶藏的道路,是一种缓慢的、日复一日的自我凌迟,需要的是一种……承受无望的耐力。”

李重帏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长时间地直视着莫愁堂。他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色的澄澈,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思想活动。“所以,你认为他们只是在以不同的方式,应对同一个终极问题——生命虚无的困境?”

“可以这么说。一个试图在虚无之上构建意义,像在海上搭建一座永不完工的桥梁;另一个则选择与虚无共沉浮,最终被其吞噬。”莫愁堂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这或许无关对错,只关乎个人的气质与选择。就像有人天生向往天空,有人则更熟悉深渊的湿度。”

他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李重帏的心湖。李重帏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深渊的湿度”这个比喻,精准地触动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桌上的《刀锋》,仿佛能从那些静止的文字里,寻找到某种答案或慰藉。

“要喝点茶吗?”李重帏忽然提议道,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像是要驱散某种过于沉重的氛围,“我记得这家书店的伯爵茶还不错。”

莫愁堂有些意外,随即点头:“好。”

李重帏起身,走向书店一隅那个小小的饮品服务台。他的步伐稳定,背影在书架间穿行,显得从容而熟悉。莫愁堂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涌动。这一次的重逢,似乎与上一次不同。少了一些试探和因岁月隔阂而产生的紧张,多了一种……一种基于上次交谈后建立的、奇异的默契与松弛。

他趁此机会,目光掠过李重帏留在座位上的东西——那本《刀锋》,一个皮质笔记本,一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的钢笔。一切都有条不紊,带着李重帏特有的、那种冷静而整洁的气息。

不一会儿,李重帏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回来了。精致的白瓷杯,里面盛着橙红色的、散发着佛手柑清香的液体。他将其中一杯推到莫愁堂面前。

“谢谢。”莫愁堂接过,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掌心缓缓蔓延。

茶香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像一道柔和的、无形的帷幕,让接下来的谈话变得更加自然。

“你似乎对毛姆很有研究。”李重帏吹了吹杯中的热气,说道。

“谈不上研究,”莫愁堂谦虚地摇摇头,“只是比较喜欢他那种冷静到近乎刻薄的洞察力。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剖开人性的种种表象,既不刻意美化,也不过度渲染丑恶,只是平静地展示给你看。”

“冷静的刻薄……”李重帏品味着这个词,“确实。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追求精神超越的拉里,还是沉迷于世俗成功的艾略特,甚至是勇敢面对不堪往事、最终选择自我放逐的斯特里克克兰德太太,他都一视同仁,给予他们充分的理解,却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他不评判,只是呈现。”

“这种不评判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立场。”莫愁堂接口道,“他让你看到,人生的选择何其多样,每一种选择背后,都有其自身的逻辑与代价。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为了绘画的魔鬼,可以抛弃一切世俗责任与道德,冷酷无情。你可以不认同他,但毛姆让你看到了那种纯粹到可怕的创作欲,是如何燃烧一个人的灵魂的。”

“那么,你认同斯特里克兰德吗?”李重帏忽然抛出一个直接的问题,目光锐利地看过来。

莫愁堂沉吟了片刻,坦诚地回答:“作为一个读者,我或许会为他那种不顾一切的激情所震撼,甚至有一丝隐秘的向往。但若在现实中遇到这样的人,我大概会退避三舍。他的‘伟大’,是建立在对他人的残忍之上的。我无法认同这种以伤害他人为代价的自我实现。”

“即使那是通往艺术巅峰的唯一途径?”

“我不确定那是否是‘唯一’途径。”莫愁堂缓缓说道,“艺术固然需要极致的情感与投入,但未必一定要以彻底泯灭人性和良知为代价。我相信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一种在责任与激情、世俗与理想之间,找到某种平衡,或者至少是达成某种和解的道路。”他说这话时,目光平静而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信念。

李重帏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然后才说:“很理性的看法。但毛姆似乎更倾向于展现那些打破平衡的、极端的人格。因为他认为,只有在极端处,人性的某些真相才会暴露无遗。平稳的、妥协的人生,固然值得尊敬,但往往缺乏……戏剧性的光芒,或者说,缺乏被书写和被深刻探讨的价值。”

“所以,你认为毛姆骨子里是羡慕那些极端者的?比如拉里,比如斯特里克兰德?”

“羡慕或许谈不上,”李重帏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更准确地说,是着迷。他着迷于人类灵魂所能抵达的边界,无论是向上攀登的极限,还是向下坠落的深渊。他本人过着一种堪称体面、甚至有些世俗化的生活(旅行、交友、享受成功),但他的笔,却始终追逐着那些逃离了这种生活轨道的‘异类’。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矛盾。”

“这或许就是毛姆的魅力所在。”莫愁堂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他自身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个洞察世情的怀疑论者,却又对人性深处那些非理性的、炽热的冲动抱有持久的好奇。他的冷静,恰恰是为了更好地观察那些不冷静的灵魂。”

谈话至此,他们似乎触及到了毛姆创作的核心。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愈发融洽,思想的碰撞激发出更多的火花。他们从《刀锋》谈到《月亮与六便士》,又从《人生的枷锁》谈到毛姆的短篇小说集。李重帏倾向于欣赏毛姆笔下那些挣脱世俗枷锁、追寻某种抽象理念的人物,他认为这是一种勇气,哪怕这种勇气最终导向的是毁灭或孤独。而莫愁堂则更关注那些在枷锁中挣扎、并试图在其中找到意义的人物,他认为这是一种更普遍、也更坚韧的人性写照。

他们的见解时有不同,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对立。但奇妙的是,这种不同并未导致争论或不快,反而形成了一种互补的、富有启发性的对话。他们都试图理解对方的观点,并在理解的基础上,深化自己的思考。

“所以,在你看来,”李重帏总结道,“毛姆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人生没有标准答案。无论是选择仰望月亮,还是弯腰拾起六便士,都只是一种个人选择,都值得被尊重和理解?”

“至少,他不轻易否定任何一种选择。”莫愁堂补充道,“他只是铺开一条条不同的道路,让你看到路上的风景与荆棘。最终的选择,以及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是每个读者、也是每个人自己需要面对的事情。”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玻璃窗清晰地映出室内的景象:温暖的灯光,满架的书,以及两个对坐交谈的身影。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霓虹闪烁,而这一隅,却仿佛被时光遗忘,只有思想的涓流在静静流淌。

李重帏忽然沉默下来,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以及夜空下模糊的城市光影,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莫愁堂听: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在读着自己的那本‘毛姆’。有些人读到了挣脱的渴望,于是成了拉里或斯特里克兰德;有些人读到了世俗的虚妄与必要,于是成了菲利普(《人生的枷锁》主角)或者故事里那些来来往往的配角;而有些人,或许只是读到了一个好听的故事,合上书,便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倦意,这种倦意莫愁堂在上一次重逢时就已经察觉到,但这一次,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复杂。

莫愁堂没有立刻回应。他看着李重帏的侧影,看着他眼中倒映的窗外灯火,那些光点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像遥远的星辰。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此刻关于毛姆的所有讨论,或许在更深层面上,也是李重帏在借由这些文学形象,探讨他自身的困境与追寻。

“那么,”莫愁堂小心翼翼地,用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问道,“你读到了什么?”

李重帏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莫愁堂脸上。那目光深邃,像是要将他看穿,又像是要在他这里寻找某种确认。他沉默着,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书店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书架旁其他读者极轻微的翻书声,以及暖气管道中水流循环的微弱嗡鸣。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读到了……所有人都被自身的欲望和局限所驱动,孤独地行走在各自选择的道路上,寻求着各自的理解与解脱。而所谓的‘理解’,无论是他人对我们的,还是我们对他人的,或许都只是短暂的、不完全的烛光,无法真正照亮彼此道路前方那深邃的黑暗。”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莫愁堂,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了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但我同样读到了,”他的声音里似乎注入了一丝极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暖意,“即使深知理解的有限与孤独的永恒,人与人之间,依然存在着试图靠近、试图沟通的意愿。就像此刻,你和我,坐在这里,讨论着几十年前一个作家笔下的人物与命运。这种试图理解的努力本身,或许就是对抗虚无的一种方式,是我们在各自刀锋般狭窄的人生道路上,所能给予彼此的、微小却真实的慰藉。”

这番话,像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莫愁堂的心田。他感到一种深刻的震动。这不仅仅是关于毛姆的见解,这更是李重帏对他自己、对人际关系、甚至对生命意义的一次坦诚告白。他不再像上次那样,用一个充满绝望的纸条作为终结,而是尝试着,用一种更复杂、也更成熟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困境以及他并未完全熄灭的、对微光的渴望。

莫愁堂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文学与生活的双重刀锋上行走的、复杂而迷人的灵魂。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是追问,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深深的、无言的理解与共鸣。

“我明白。”莫愁堂最终只是轻声回应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李重帏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彻底地,融化了。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偶尔喝一口已经微凉的茶,任由沉默在他们之间弥漫。但这沉默不再是空洞的、令人不安的,而是充盈的、富含意味的,像一曲宏大交响乐结束后的余韵,在空气里久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李重帏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

“是啊。”莫愁堂也恍然惊觉。

两人一同起身,将茶杯送回服务台,然后拿起各自的外套和围巾。走向门口的路上,他们并肩而行,步伐一致,却依然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推开书店的门,清冷的夜风立刻包裹上来。街道上灯火通明,与书店内的静谧恍若两个世界。

在店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他们停下了脚步。

“下次,”李重帏转过身,面对着莫愁堂,他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如果……如果还有下次偶然遇到,我们可以读点别的。比如……鲁迅?或者博尔赫斯?”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试探性的期待,不再是上次那种决然的告别。

莫愁堂的心,像是被这小心翼翼的期待轻轻触碰了一下。他微笑着,郑重地点了点头:“好。鲁迅或者博尔赫斯,都可以。”

没有约定具体时间,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依然是将一切交给了不可知的命运与这家书店的偶然。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一种无形的纽带,经由两次深入灵魂的交谈,被悄然编织得更紧了一些。

“那么,”李重帏说,“再会。”

“再会。”莫愁堂回应。

李重帏转身,走进了初冬的夜色里,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了流动的人群与车灯的光河中。

莫愁堂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抬头望了望城市夜空被灯火映照成的暗红色,又回头看了一眼“寂地”书店那扇温暖的玻璃门。然后,他系好围巾,也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朝着与李重帏相反的方向,缓步走去。

风依旧很冷,但他的心里,却留存着方才那盏茶、那些话语、那个最终融化的眼神所带来的一点暖意。

他知道,人生依然如刀锋般狭窄,充满了未知与孤独。

但他也同样知道,在某些时刻,某些地方,人与人之间那试图相互理解的、微弱而执着的烛火,依然能够点亮,足以温暖一段短暂却珍贵的同行。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此刻,对于这个初冬的夜晚,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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