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相思清狂
本书标签: 现代 

第三章心之棘

相思清狂

春深了。

四月末的午后,阳光已带上些许重量,透过“寂地”书店那扇总是擦得不太干净的落地窗,在深褐色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暖融融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书页的微尘,以及窗外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植物清香,那是新生叶片与湿润泥土混合的气息。

莫愁堂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心情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铜铃轻响,如同前两次。他下意识地、几乎是立刻地,将目光投向书店最深处的那个角落。

心,在胸腔里轻轻一颤,随即被一种复杂的、既在意料之中又难免悸动的情绪攫住。

他果然在那里。

李重帏坐在老位置,背微微佝偂着,专注地看着面前摊开的书。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而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恰好斜照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光里,连他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晕。那画面安静得像一幅荷兰派的风俗画,充满了沉静的、内省的光辉。

莫愁堂没有立刻走过去。他站在文学区的书架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书脊,仿佛只是在寻常。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角落。距离上次关于毛姆的谈话,又过去了数月。期间,生活按部就班,波澜不惊,但他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总在隐隐期待着某种不期而遇。此刻,这期待成了真,反而让他生出几分近乡情怯般的踌躇。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脚步声很轻,但在静谧的空间里,依然清晰可闻。

李重帏似乎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并未察觉。直到莫愁堂在他对面的椅子旁停下,阴影微微遮住了他书页上的光,他才蓦然抬起头。

那一瞬间,莫愁堂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神情变化——先是阅读带来的、尚未完全聚焦的茫然,随即是辨认出他后的微微一怔,紧接着,那总带着几分疏离和倦意的眼底,竟像投入石子的春水,极快地漾开了一圈清浅的、真实的涟漪。那里面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你来了”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细微的亮光。

“我是不是……”莫愁堂开口,声音因短暂的紧张而略显干涩,“打扰到你了?”

李重帏放下书,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温和的弧度。这个笑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自然和温暖。“没有。”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来。”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莫愁堂的心尖。他坐下,将随身带着的帆布包放在旁边的空椅上。“今天……读的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李重帏面前那本装帧素雅的书上。封面是暗绿色的,有着类似植物藤蔓缠绕的凹凸纹理,书名是手写体的两个大字——《蛇结》。

“是诺瓦耶夫人的《蛇结》。”李重帏将书轻轻推向桌子中央,手指在那缠绕的“蛇结”图案上抚过,“一个关于怨恨、偏见、以及……自我囚禁的故事。”

“《蛇结》……”莫愁堂低声重复着这个书名,感觉这个词带着一种阴冷、黏稠的质感,“听起来很不轻松。”

“确实不轻松。”李重帏的指尖停留在书名的“结”字上,仿佛能感受到那文字的禁锢之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用毕生精力编织了一个由怨恨和猜疑构成的、坚固无比的‘蛇结’,他将自己囚禁其中,也将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刺伤。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开始试图去解开它,或者说,才看清它的模样。”

他的描述简洁,却瞬间勾勒出一个沉重而引人探究的故事轮廓。莫愁堂感到一种熟悉的、思想即将被牵引的悸动。他们似乎总能在文学的深海里,打捞出映照彼此内心的碎片。

“又是一个关于内心牢笼的故事。”莫愁堂若有所思,“继太宰治的沉沦、毛姆的追寻之后,这次是诺瓦耶夫人的怨恨与囚禁。我们好像……总是在接近这些幽暗的主题。”

“或许是因为,人心的幽暗与挣扎,是文学永恒的动力之一。”李重帏的目光变得悠远,“就像《蛇结》的开篇,那个老人写道:‘我把自己囚禁在怨恨筑成的堡垒里,并在瞭望孔后窥视着那些我所憎恨的人。’这种自我囚禁的倾向,或许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他引用的句子,带着一种冰冷的、自我剖析的残酷。莫愁堂沉默了片刻,才说:“用怨恨筑成的堡垒……听起来比任何外在的牢笼都更坚固,也更难打破。因为钥匙,只在囚禁者自己手中。”

“而且,囚禁者往往沉迷于这种囚禁。”李重帏接口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冷峻的洞察,“怨恨给予他一种扭曲的力量感和道德优越感。他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从而免除了自我审视的痛苦。就像书中的老人,他坚信家人都在觊觎他的财产,对他毫无感情,这种信念支撑了他孤绝的一生,也让他得以回避自身在家庭关系中的冷漠与失败。”

他的剖析精准得像手术刀。莫愁堂看着他,看着他在谈论这些沉重主题时,眼中那混合着理智与某种深切共情的复杂光芒。他忽然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轻声念了出来:“‘因为他心怎样思量,他为人就是怎样。’As a man thinketh in his heart, so is he. 或许,这个老人正是被自己内心不断编织的、充满恶意的思量所塑造,最终活成了自己所坚信的那个被世界辜负、被亲人憎恨的模样。”

李重帏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圣经》的智慧总是直指核心。人的内心世界,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感知到的现实。老人用‘蛇结’——这个由猜忌、愤怒、受伤的自尊缠绕而成的怪物——去诠释外界的一切言行,于是,所有的善意都可能被曲解为别有用心,所有的疏远都被印证为冷酷无情。他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充满敌意的地狱里。”

“但这地狱,并非全然虚构。”莫愁堂试图更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外界的伤害或许是真实的,家人的冷漠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问题的关键在于,他选择了用‘编织蛇结’的方式来应对这些伤害,不断地反刍、放大、固化痛苦,让最初的伤口化脓、溃烂,最终长成了一个吞噬自己也试图吞噬他人的肿瘤。”

“选择……”李重帏重复着这个词,眼神若有所思,“是的,选择。即使在最恶劣的境遇中,人似乎依然保有选择回应方式的最后自由。就像维克多·弗兰克尔在集中营的苦难中发现的那样:‘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唯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自己态度的自由、选择自己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剥夺。’Everything can be taken from a man but one thing: the last of the human freedoms—to choose one’s attitude in any given set of circumstances, to choose one’s own way. 这位老人,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次次地选择了用怨恨来捍卫自己受伤的自尊,最终让这选择成为了不可逆转的习性。”

他引用的弗兰克尔的话语,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蛇结》故事背后更深层的人性命题。即使在最绝望的自我囚禁中,依然存在着最初选择的痕迹。这让他们对小说人物的理解,从单纯的悲悯或批判,进入了一个更富层次、也更接近自身反思的领域。

“所以,解开‘蛇结’的关键,或许就在于重新找回这种选择的能力?”莫愁堂探询地问,“在于改变内心‘思量’的方式?”

李重帏沉默了一会儿,目光重新落回绿色的书封上,仿佛能穿透封面,看到那个垂死老人挣扎的灵魂。“理论上如此。但实践起来,难于登天。当一种思维和行为模式持续了数十年,它就成了人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打破它,意味着整个世界的崩塌与重建。需要巨大的勇气,以及……某种契机。比如,濒死的体验,或者,某种意想不到的、穿透堡垒缝隙的微光。”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切的体认,仿佛谈论的不仅是书中的虚构人物。莫愁堂感到心弦被轻轻拨动。他想起上一次,李重帏提到“等待不会到来的救赎”,那时的他,似乎正被困在某个无形的“蛇结”之中。而此刻,他能在谈论这个沉重主题时,提及“微光”和“勇气”,这是否意味着某种变化正在他内心悄然发生?

“你认为,”莫愁堂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书中的老人,最终找到那个契机了吗?他解开了那个缠绕一生的‘蛇结’吗?”

李重帏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旁边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回忆小说的细节。午后的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光斑的形状悄然改变。

“诺瓦耶夫人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大团圆的结局。”他终于开口,语气平缓而审慎,“老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开始尝试书写,尝试沟通,尝试去理解他一直憎恨的家人。这个过程充满了反复、痛苦和自我怀疑。他并没有瞬间变成一个充满爱的人。但是,”他顿了顿,强调了这个转折,“他开始了。他开始试图去审视那个‘蛇结’,去触摸它的质地,去感受它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的痛苦。这种‘开始’,本身或许就是一种解开。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解结的过程,或许也是如此,本没有现成的解法,只是在一次次的尝试、失败、再尝试中,坚韧地前行。”

他引用了鲁迅的话,将解“结”的过程,比喻成一条需要亲自去走的路。这个比喻让莫愁堂心中一动。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关于‘结’的意象。”莫愁堂说,“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曾写过:‘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大河;它是一头吞掉我的老虎,而我就是这头老虎;它是一团焚毁我的烈火,而我就是这团烈火。’ El tiempo es un río que me arrebata, pero yo soy el río; es un tigre que me destroza, pero yo soy el tigre; es un fuego que me consume, pero yo soy el fuego. 我们与那些困扰我们的东西——时间、痛苦、内心的‘蛇结’——并非截然分离。我们既是受困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困境的共谋者,甚至缔造者。认识到‘我就是那条大河,那头老虎,那团烈火’,或许是真正开始面对和转化的第一步。”

李重帏静静地听着,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博尔赫斯的诗句,以其玄学般的深刻,为他们的讨论注入了另一重维度。他微微点头:“是的,‘我就是那团烈火’。将外在的苦难彻底内化,认识到它是自身存在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需要驱逐的异己。这需要极大的诚实和勇气。老人直到最后,才开始真正地、不带滤镜地审视自己内心的那团‘烈火’,那条吞食他的‘毒蛇’。”

谈话至此,他们已不再仅仅是评论一本小说,而是在借助《蛇结》这面镜子,映照人类共通的内心困境。他们都看到了自我囚禁的悲剧,但也探讨了解脱的可能性,哪怕这种可能性微小而艰难,始于一次真诚的审视,一次勇敢的“开始”。

气氛变得深沉而充满共鸣。他们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分享各自的感悟,思想的交流像深潭之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富饶而深邃。

李重帏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如果是你,莫愁堂,当你感到内心开始编织这样的‘蛇结’时,你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极其私人的、带有信任意味的提问。莫愁堂怔了一下,随即认真地思考起来。阳光照在他侧脸上,显得轮廓格外清晰。

“我或许……会尝试书写。”他缓缓说道,像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不是像老人那样用于控诉的书写,而是一种自我清理式的书写。把那些怨怼、猜疑、受伤的感受,毫无保留地摊开在纸上,看着它们,像审视一堆杂乱的线头。然后,或许会走出去,走到自然里去。像华兹华斯那样,相信‘大自然会指引我们从生命和彼此身上寻找‘一切存在的美好和善良’,同时,也指引我们,当‘错误和丑陋’出现时,去思考,并通过思考,再次确信那些‘美好和善良’的存在。’ 让森林的静谧、流水的不息,来稀释内心的毒素。当然,”他笑了笑,带着一丝坦诚的无奈,“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理论上,我们都知道解结的方法,但身处其中时,往往还是会被情绪的荆棘紧紧缠绕。”

他的回答朴实而真诚,没有卖弄任何高深的道理,只是分享了自己可能尝试的、具体而微的方式。李重帏专注地听着,眼神温和。

“书写与自然……”他低声重复,仿佛在品味这两个词的力量,“很像是你会选择的方式。”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了解与欣赏。

“那么你呢?”莫愁堂鼓起勇气反问。

李重帏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春日阳光下摇曳的树影,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可能……会沉浸其中一段时间。让那‘蛇结’的冰冷触感包裹我,甚至享受那种自毁般的尖锐痛苦。然后,在某一个无法再承受的瞬间,或许会试图……阅读。到别人的故事里,寻找类似的挣扎,或者截然不同的应对。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有时候,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人用文字如此精准地描绘出你内心的地狱,本身……就是一种奇特的慰藉。仿佛你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团混沌。”

他的坦诚,让莫愁堂感到一阵心疼。他描述的是一种更倾向于内在消化、甚至带有某种自虐倾向的方式。但这确实是李重帏,敏感、深刻、习惯于在精神的深渊边缘行走。

“阅读作为慰藉……”莫愁堂喃喃道,“我明白。就像卡夫卡说的:‘我们需要的书,应该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心中冰海的斧头。’ A book must be the axe for the frozen sea within us. 有时候,一本书,一句话,确实能带来那种劈开坚冰的力量。”

“或者,至少能让你看清冰层的厚度。”李重帏补充道,嘴角泛起一丝略带苦涩的微笑。

就在这时,书店的管理员——一位总是很安静的中年女士——走过来,为他们续上了热水。氤氲的热气再次升起,模糊了彼此一瞬的面容,也柔和了谈话中过于沉重的部分。

续水的小小插曲过后,他们的谈话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开始聊起诺瓦耶夫人的语言风格,聊起法国文学中那种精于心理剖析的传统,从拉法耶特夫人到普鲁斯特,再到这位或许不那么为人熟知,但在《蛇结》中展现了惊人洞察力的女作家。

时间在深邃的交谈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柔和,带上了夕阳的金色。他们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这个由文字、思想和情感交织而成的世界里。

直到李重帏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低电量的提示音,他才恍然惊觉,拿出手机看了看。“竟然这么晚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似乎还有一丝……意犹未尽。

莫愁堂也看向窗外,发现天色已近黄昏。“是啊。”他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怅然,每次与李重帏的交谈都像经历一次深刻的精神漫游,结束时总有种从深海浮回水面般的不舍。

两人开始默契地收拾各自的东西。李重帏将《蛇结》小心地放回书架的原处,动作轻柔,带着对书籍的敬意。

他们一同走向门口。推开玻璃门,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带着春日特有的、湿润的草木气息。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书店门口那几级台阶下,他们再次停下脚步。这一次,沉默不再充满试探与犹疑,而是一种充盈的、饱含着未尽之言的静谧。

“下次,”李重帏转过身,面对着莫愁堂。夕阳的金晖落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比在书店里时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暖意。他的眼神清澈而专注,“如果……还有下次,我们可以读点诗歌。比如,里尔克?或者……艾米莉·狄金森?”

他的提议,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从小说到诗歌,这意味着他们的交流将进入一个更精炼、也更需要灵魂共鸣的领域。

莫愁堂的心,因这期待而轻轻悸动。他微笑着,目光与李重帏在空中交汇,那里有信任,有理解,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静静流淌。

“好。”他郑重地点头,声音温和而坚定,“里尔克,或者狄金森。都很期待。”

没有约定具体时间,依然是交给命运和这家书店的缘分。但这一次,他们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条连接彼此的、无形的线,变得更加坚韧而明亮。

“那么,”李重帏说,他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保重。”

“你也是,保重。”莫愁堂回应。

李重帏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邃,仿佛包含了这次谈话所有的重量与光芒。然后,他转身,融入了傍晚街道上熙攘的人流。

莫愁堂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台阶上,望着李重帏离去的方向,直到那清瘦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春日晚风拂过他的发梢,带来远处隐约的花香。

他回想起今天关于《蛇结》的讨论,关于怨恨的堡垒,内心的囚禁,以及解开的可能。他想起李重帏谈及“微光”和“勇气”时的眼神,想起他最后提议共读诗歌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盘踞着某种形态的“蛇结”,由过往的伤痛、固执的偏见或深藏的恐惧缠绕而成。有些人被其吞噬,有些人终其一生与之搏斗。

而人与人之间,这种深入的、试图相互理解的交谈,这种基于文字与思想的灵魂碰撞,或许就是照亮那黑暗“蛇结”的微光,也是赋予彼此解开内心枷锁的一丝勇气。

他深吸一口春天傍晚清甜的空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充盈的力量。然后,他走下台阶,朝着家的方向,步履安稳而坚定。

心之棘,或许永难根除。

但好在,我们还可以同行一段路,借彼此眼中的光,看清前路,也照亮对方身上,那些我们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被荆棘缠绕的角落。

这就足够了。

上一章 第二章刀锋与月 相思清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