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逆子!”
那口血,像一朵绝望的红梅,绽放在江晓鸢公寓光洁的木地板上。
刘备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病痛,而是源于一种被连根拔起的崩塌。
他扶着胸口,大口喘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老狼。
“大叔!你别吓我!我叫救护车!”
江晓鸢吓得魂飞魄散,手机都差点没拿稳。
“不必…”
刘备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他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陷掌心,眼神却死死盯着电视屏幕上那张麻木投降的脸。
是他亲手为之取名的儿子,阿斗。
他曾以为,有丞相辅佐,纵使不能光复汉室,守成亦是绰绰有余。
可他看到了什么?
出城投降。
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了他的棺材板。
江晓鸢手忙脚乱地抽来纸巾,蹲下身想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刘备猛地一偏头,躲开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容侵犯的帝王尊严,哪怕他此刻狼狈如狗。
“我自己来。”
他接过纸巾,动作生涩地擦着,目光却从未离开那片血污。
仿佛在确认,这一切不是梦。
江晓鸢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气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刘备沙哑地开口。
“之后…如何?”
“什么之后?”江晓鸢没反应过来。
“蜀汉既亡…魏、吴,又如何?”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江晓鸢这才明白,他问的是三国的结局。
她不敢再开电视,怕刺激到他。
她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我…我给你查。”
随着几下敲击,一个电子百科的页面跳了出来。
“蜀汉亡后八年,司马炎篡魏,建国号为晋。”
江晓鸢念得小心翼翼,观察着刘备的反应。
刘备面无表情,只是撑着地板的手,青筋又暴起了几分。
司马氏…
他想起了那个在渭水被丞相吓退的司马懿。
原来,笑到最后的,是那只老狐。
“然后,晋朝出兵伐吴,吴主孙皓投降。三国…就结束了。”
结束了。
他与曹操、孙权争斗一生,掀起滔天巨浪,最终的结局,却是被一个臣子摘了桃子。
何其荒唐。
“司马氏之晋,传了几代?”刘备冷不丁地问。
这个问题,精准得像一把刀。
江晓鸢愣了一下,继续往下看:“没多久…就发生了‘八王之乱’,然后‘五胡乱华’,北方大乱,衣冠南渡…晋朝偏安江南,最后也被取代了。”
刘备静静地听着。
八王之乱,五胡乱华…
这些陌生的词汇,每一个都透着血与火的气息。
他仿佛看到,自己和无数将士用白骨奠基的天下,在短短数十年间,便分崩离析,化为一片焦土。
“汉祚…可曾复兴?”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微不可闻。
江晓鸢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该怎么告诉他,自他之后,再无汉家天子。
取而代之的,是唐、宋、元、明、清…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朝代,一场又一场的兴亡更替。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刘备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一生所求,一生所愿,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他输了。
输得一干二净。
连同他的理想,他的国家,他的血脉,都被一千八百年的时光,碾成了最细微的尘埃。
“咕噜噜——”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伤。
是江晓鸢的肚子在叫。
她这才想起,两人晚饭都还没吃。
“大叔…你饿不饿?”她小声问。
刘备没有回答,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江晓鸢咬了咬牙,自顾自地拿起手机,点开了一个黄色的软件。
“喂,老板,一份回锅肉套饭,一份鱼香肉丝套饭,送到……”
她熟练地报出地址,挂断了电话。
刘备的眼皮动了动,他看着江晓鸢手里的那个薄薄的、会发光的“令牌”,看着她对着令牌说话。
这是何种法术?千里传音?
大约半个时辰后,门铃响了。
江晓鸢跑去开门,从一个穿着同样黄色衣服的年轻人手里,接过了两个温热的方盒子。
“你的外卖。”她把其中一个递给刘备。
刘备接过来,那盒子入手温热,材质非金非木,轻飘飘的。
他学着江晓鸢的样子,笨拙地撕开上面的薄膜。
一股辛辣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白米饭,还有炒得油光发亮的肉片。
“此物…无需薪火?”他看着这凭空出现的饭食,感到了第二次巨大的冲击。
“呃…厨房里做好了,别人给送过来的。”江晓鸢解释得也很费力。
刘备拿起那双被称作“一次性”的筷子,夹起一片肉。
入口,是陌生的、强烈的味道,很咸,很香,很油。
他吃得很慢,很沉默。
他想起了当年在新野,百姓箪食壶浆,扶老携幼,追随自己渡江。
想起了在荆州,与众将士分食一块肉饼。
想起了在成嘟,与丞相议事,宫人呈上的清淡羹汤。
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不,不是恍如隔世。
是真真切切地,隔了一千八百年。
他一口一口地,将这碗来自千年后的饭,咽了下去。
像是要把这整个陌生而荒谬的世界,一同吞进肚子里。
吃完饭,江晓鸢收拾了“餐具”,把它们丢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这个…就不要了?”刘备指着那个被丢弃的饭盒。
“对啊,一次性的嘛。”江晓鸢理所当然地说。
刘备又沉默了。
如此精巧的食盒,用过即弃。
这个时代,富庶到了何种地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成嘟的夜。
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宵禁后便一片漆黑的城郭。
无数灯火汇成了一条条光的河流,在钢铁森林间奔腾不息。远处的“高山”上,甚至有巨大的光影在变幻着图案。
璀璨,繁华,却又冰冷。
他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些刺眼的光,在他眼中,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星海。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江晓鸢。
那一刻,江晓鸢觉得眼前的老人变了。
他脸上的悲恸和茫然正在退去,像潮水一样,沉淀到眼底最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东西。
是经历过无数次分崩离析,又无数次重新站起的坚韧。
是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攥紧拳头的意志。
“姑娘。”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要亲眼去看看。”
“看…看什么?”江晓鸢被他眼神里的光芒慑住。
“武侯祠。”
刘备说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朕要…去见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