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2015年,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针,总能轻易刺穿时光,把我拖回1972年东北老林子里那股子生猛鲜活的气味里——冻土、松油、苞米茬子,还有牲口棚里热烘烘的粪肥味儿,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我叫陆远山,那会儿刚满二十,是个“狗崽子”。
明面上,我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是响应号召来林场“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但我心里门儿清,就因为我那没见过面的爷爷,旧社会在古董行里当过几天掌柜,我这身上就烙下了洗不掉的印子,跟周围那群根正苗红的知青,天然隔着一层。
“山子,魂儿让山猫子叼走啦?快啃!这窝头再晾会儿,能当锤子使了!”
一个粗嗓门在我耳边炸开,是胖虎。他大名叫王铁柱,贫农出身,虎背熊腰,一顿能造五个大窝头,是这林场里唯一不拿白眼看我,愿意跟我搭话的人。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食堂里乱哄哄的,人们捧着磕瘪了的铝饭盒,喝着清汤寡水的白菜汤,对付着手里梆硬的玉米面窝头。窗户上糊的旧报纸被哈气洇湿,结了一层白霜,外面天地一色,雪片子还在不紧不慢地往下掉。
“没,”我把手里剩下的半个窝头塞给他,“琢磨着这雪再下,进山的路就该封了。”
胖虎接过窝头,三两口吞下,压低声音:“封了才好!省得进山提心吊胆。我跟你說,我们组分的那片林子,邪门儿得很!就前天,在老歪脖子树那边,我又瞅见……”
他话没说完,一个尖利的声音就插了进来,像刀子划拉铁皮。
“王铁柱!又在嚼什么舌头根子?散布封建迷信,你胆子不小啊!”
来人是我们生产队长赵卫国,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里透着拿捏住鸡毛当令箭的得意。他身后跟着两条“哼哈二将”,抱着胳膊,斜着眼,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胖虎瞬间怂了,胖脸憋得通红,嘴唇嗫嚅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心里明镜似的,赵卫国这是指桑骂槐,主要目标是我。胖虎成分硬,他轻易不动,但我这“狗崽子”,就是他显摆权威的最佳对象。
“赵队长,”我放下饭盒,站起身,脸上没啥表情,“铁柱就是跟我说说伐木进度,没别的意思。”
赵卫国走到我们桌前,手指把桌面敲得梆梆响:“陆远山,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你们这种家庭出来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啥,我清楚得很!要深刻反省,抓紧改造!别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
“是,队长说的是。”我眼皮耷拉下来,掩住心底的腻烦。这套词,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赵卫国哼了一声,在我们桌上扫了一圈,没找到啥由头,这才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走了。
食堂里的空气更沉了。胖虎冲我挤出一个歉意的笑,低声道:“对不住,山子,又连累你吃挂落儿。”
我摇摇头:“跟你没关系。”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赵卫国的刁难,而是胖虎没说完的那句“邪门儿”。
别人只当是山里人的愚昧瞎扯,可我隐隐觉得,这绵延不绝的老林子里,有些东西,没那么简单。我家祖上,据说就是吃“阴间饭”的,虽然到了我爹那辈就彻底断了,还严令禁止我打听,可我骨子里,好像天生就对那些“不干净”的地方,有种异样的感应。
比如,林场最西南角,那个孤零零的破仓库。
还有,仓库里那个比仓库更孤僻的看守人——老孙头。
002
下午,胖虎被喊去扛原木,我因为“身子骨弱”,被派去仓库领新斧头。这正合我意。
那破仓库,离宿舍区老远,是用粗原木和着黄泥垒的,矮趴趴地杵在那儿,常年散发着一股子铁锈、霉烂和陈年老灰混合的怪味儿。我推开那扇吱呀乱叫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沉,只有一个小窗户透进点惨白的天光。
老孙头就蜷在窗下的破藤椅里,身上裹着件油光锃亮、看不出本色的老羊皮袄,佝偻着背,像是睡着了。他看上去得有六七十,干瘦,满脸的褶子像老树皮。
可我头一回见他,就觉得这老头不一般。
不是因为他守着这破地方,而是他身上有股“静气”。不是死气沉沉,而是像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水面平静,底下却不知道藏着啥。而且,他那双手,关节粗大,茧子一层叠一层,却稳得出奇,一点也不像普通老头那样哆哆嗦嗦。
我放轻脚步,走向堆放工具的货架。
“东北角,第三排,自己拿。”一个苍老,却丝毫不显浑浊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他眼睛还闭着,跟说梦话似的。
“谢孙爷。”我按他说的,走到东北角,果然找到一堆码放整齐的斧头。我挑了一把,掂量了一下,忍不住又朝他那边瞄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我心头猛地一紧!
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正在极其轻微地动着!食指和中指微微内扣,无名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膝盖,小指蜷着……这绝不是无意识的抖动,那分明是一种极有章法、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掐诀?
我心跳骤然加速。这手势,我小时候好像见过!有一次我爹喝醉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就这么划过,醒来后脸色大变,厉声警告我不许往外说。
这老孙头……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拿着斧头走到他跟前,准备在登记簿上签名。
他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眼,精光四射!根本没有老年人的浑浊,眼白清亮,瞳仁黑得深不见底,睁开的一刹那,像有两道冷电闪过,看得我脊梁骨发寒,感觉自己那点心思全被他看穿了。
他扫了眼我手里的斧头,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忽然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淡淡地说:
“小子,眉眼带煞,印堂绕青。这几天,离水边远点儿。特别是……那潭不流动的死水。”
我浑身一僵,手里的斧头差点脱手!
他不是在吓唬我,也不是神棍那套云山雾罩的说辞。他的语气太平静,太肯定了,就像在说“今天下雪”一样自然。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精准地点出了“死水”!林场东边,确实有个废弃的洼地,夏天积雨水成了个小水潭,这寒冬腊月的,水面早就结了层薄冰,正是一潭死水!
他怎么会知道?巧合?
我喉咙发干,想问个明白,可他已经重新闭上了眼,胸口微微起伏,好像又睡了过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到嘴边的话,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我默默在登记簿上签下“陆远山”三个字,抓起冰冷的斧柄,转身快步离开了仓库。
“吱呀——哐当!”
木门在身后合拢,将那股子陈旧气息和那个神秘的老头关在了里面。
门外,风雪劈头盖脸打来,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赵卫国的刁难,知青们的排挤,伐木的劳累……这些人间的麻烦,在老孙头那句没头没尾的警告面前,突然变得轻飘飘的。
一种更阴冷、更不可测的漩涡,似乎正以那间破仓库为中心,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而我,陆远山,这个本该在时代浪潮里挣扎求存的“狗崽子,命运的船头,从这一刻起,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向了未知的航道。
我死死攥住冰冷的斧头把,抬头望天。
灰蒙蒙的,雪更密了。
“离水边远点儿……特别是那潭不流动的死水……”
老孙头的话,像鬼魅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山雨欲来。
我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肺管子都疼。那里面,除了风雪的味道,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土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