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皖城的春天，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像是浸透了水的薄纱，一层层裹在人身上，渗进骨缝里。程宵觉得，这寒意比他北方老家凛冽的干冷更磨人。

他拖着黑色的行李箱，站在新学校门口。“皖城一中”四个鎏金大字在阴天里也显得有些黯淡。他攥紧了书包带子，那里面的夹层，藏着一张温热的银行卡——三十万，是母亲周温黎留给他最后的温度，也是他逃离那个名为“家”的炼狱的全部资本。

父亲程国强的咆哮和拳头，似乎还烙印在神经末梢，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冰湖。

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叫慕心彤，简单介绍后，将他安排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

“新同学，你就坐竹眠雨前面吧。眠雨，照顾一下新同学。”

程宵没在意谁是竹眠雨，他只是沉默地走到座位坐下，将书包塞进抽屉，动作机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只想把自己隔绝开来，最好谁也别注意他，让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悄无声息地腐烂。

然而，总有些光是挡不住的。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程宵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靠在篮球场冰冷的铁丝网上，看着远处喧闹的人群。阳光试图穿透云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却冰冷的光影。

“新来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

程宵抬眼。一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生站在他面前，眼底溢满笑意，几乎要灼伤程宵的眼睛。男生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玛瑙，跳跃着鲜活的光。

“程宵，对吧？我叫竹眠雨。”他自来熟地在旁边坐下，一股阳光混合着洗衣液的干净味道扑面而来，“看你一个人站这儿半天了，不无聊啊？”

程宵没说话，只是把视线重新投向虚空，用侧脸冰冷的线条表达着“请远离”的信息。

竹眠雨却像是没接收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你是从北方来的？听说那边冬天雪可大了，不像我们这儿，冬天湿冷湿冷的，难受死了……”

他兀自说着，语调轻快，像跳跃的音符。

程宵终于不耐，冷冷地打断他：“说完了吗？”

竹眠雨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凑近了些，仔细看着程宵的脸，忽然笑了：“哇，你声音挺好听的嘛，就是太冷了。能不能再多说两句？”

程宵：“……”

他从未见过如此……难以形容的人。像一块黏人的牛皮糖，又像一团不知分寸的火焰。

“离我远点。”程宵吐出四个字，带着明显的厌弃。

“为什么？”竹眠雨歪着头，笑容不变，“你一个人多没意思。我带你去逛逛校园？”

“不需要。”

程宵站起身，想换个更远的地方。和这种活在阳光下的生物待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阴暗和不堪无所遁形，这感觉糟糕透了。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竹眠雨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皮肤接触的刹那，程宵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动作大到近乎应激。他眼神锐利地看向竹眠雨，带着警惕和一丝未及掩饰的狼狈。

竹眠雨愣住了，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又看看程宵紧绷的下颌线，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但眼神里没有害怕，反而多了一丝探究和……或许是程宵看错了，一丝了然的温和。

“好吧好吧，”竹眠雨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语气依旧轻松，却不再强求，“不喜欢就算了。不过，程宵……”

他顿了顿，看着程宵的眼睛，道：“皖城的春天虽然冷，但忍一忍，等到四五月份，满城的杜鹃花都开了，就很漂亮了。”

程宵的心像是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陌生的涟漪。他抿紧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向体育馆更深的阴影里。

竹眠雨看着那个冷漠又孤倔的背影消失在暗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触碰时，对方皮肤上传来的、低于常人的冰凉温度。

他轻轻“啧”了一声，嘴角却重新弯起一个感兴趣的弧度。

“好像……是个特别别扭的人啊。”

与此同时，程宵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舒出一口气。闭上眼，脑海里却挥之不去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和那句关于杜鹃花的话。

他烦躁地蹙紧眉头。

阳光什么的，最讨厌了。

尤其是，那种仿佛能照进他所有阴暗角落，无所遁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