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言抱着半干的油画框站在闻墨斋门口时,额头上还沾着点油彩。画框里的《听荷桥》已经有了雏形,荷叶的绿层层叠叠,深绿里透着墨色,浅绿里掺着鹅黄,倒真有了几分沈砚之描述的温润感。只是荷叶尖上的那几颗露珠,怎么画都觉得僵硬,像贴上去的玻璃珠子,没有活气。
“又卡住了?”沈砚之刚把一摞修好的书搬到架子上,转身就看到她对着画框皱眉头,手里还捏着支沾满白色颜料的画笔。
“嗯。”林微言把画框往石桌上一放,指着那几颗露珠,“你看,就是这里。我想画出雨刚停时,露珠在叶尖晃悠的感觉,可怎么画都像假的。”
沈砚之俯身细看。阳光透过院外的老槐树,在画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那些白色的“露珠”上,倒真显得有些呆板。他沉默了会儿,转身从廊下的竹篮里摘了片新鲜的槐树叶——叶尖上还挂着晨露,晶莹剔透,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你看这个。”他把树叶递到她眼前,“露珠不是纯白的,它里面藏着天的蓝,叶的绿,甚至还有旁边的影子。光从不同角度照过来,它的颜色会变。”
林微言盯着那片叶子,果然,露珠里映着一小片蓝天,边缘还泛着树叶的浅绿。她忽然想起沈砚之修书时,总爱对着阳光看纸页的纹路,原来他早就把光影的秘密刻进了眼里。
“我明白了!”她抓起画笔,蘸了点极淡的钴蓝,小心翼翼地往“露珠”边缘晕染,又点了点浅绿在中心,“应该像这样,把周围的颜色‘藏’进露珠里,对吗?”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从屋里拿了个放大镜递给她。林微言透过镜片看那片槐树叶的露珠,里面果然藏着整个小小的世界——晃动的光斑,远处的屋檐,甚至还有她自己的影子。
“原来画画和修书一样,都得往细里看。”她放下放大镜,笔尖在画纸上轻轻一点,那颗“露珠”忽然就活了过来,像真的在叶尖颤巍巍地晃。
沈砚之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把她颊边的碎发染成了金棕色,鼻尖上沾着的一点油彩像颗调皮的星子。他忽然想起祖父留下的那本画论,里面写着:“画者,观物于心,方能形于笔。”以前总觉得是句空话,此刻看着林微言笔下渐渐生动的露珠,倒忽然懂了几分。
“晚上有空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林微言手一顿,颜料差点滴在画上:“啊?有、有空啊,怎么了?”
“巷口的老李头今晚在院里摆戏台,唱的是《牡丹亭》。”沈砚之说,目光落在画里的荷花上,“祖父以前最爱听这出,说‘良辰美景奈何天’这句,得配着夏夜的风听才够味。”
林微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沈砚之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语气里带着点她从未听过的柔软。她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好啊,我还从没在巷子里听过戏呢。”
傍晚的青瓦巷,家家户户都搬出了竹椅,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老李头的戏台搭在巷口的空地上,红布幔子在风里轻轻晃,胡琴一拉,咿咿呀呀的唱腔就漫了开来。
沈砚之搬了两张竹椅,放在闻墨斋门口的老槐树下。林微言挨着他坐下,手里捧着他刚泡的菊花茶,杯沿还冒着热气。戏台上,杜丽娘正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声音婉转,像浸了蜜的月光。
“你祖父……是不是很爱热闹?”林微言小声问。
“嗯,”沈砚之看着戏台,眼底有些悠远,“他总说,修书是和古人对话,听戏是和当下过日子,少了哪样都不行。”
风从巷尾吹过来,带着兰草的清香,掀动了林微言的发梢。她转头看沈砚之,他正望着戏台,侧脸的线条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柔和,嘴角似乎还噙着点浅浅的笑意。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刻真好,安静,踏实,像画里那些藏在露珠里的光,细微,却亮得让人心里发暖。
戏散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沈砚之送林微言到巷口,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今天谢谢你。”林微言说,手里还攥着那杯喝空了的菊花茶杯子,“戏很好听。”
“画也快好了。”沈砚之说,目光落在她沾着油彩的指尖上,“明天……还来吗?”
“来!”林微言用力点头,“我把露珠画完,给你看最终的样子。”
她转身往巷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到沈砚之还站在老槐树下,月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银。他看到她回头,微微挥了挥手,动作有些笨拙,却看得林微言心里甜甜的。
她知道,那幅《听荷桥》里的露珠,终于能藏进最亮的光了。就像她心里悄悄滋长的那些情绪,在青瓦巷的晚风里,慢慢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