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在山雾里走了两个时辰,裤脚早已被露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小腿上。手机揣在口袋里,屏幕黑着,最后定格的定位停在“雾中山界”,再往前就是当地人三缄其口的“无人区”。出发前,村头的老人拉着她反复叮嘱:“那山邪性,雾里的东西别当真,日头落山前必须出来。”她当时只当是老辈人的迷信,此刻却真切感受到了山雾的诡异——明明是正午,四周却暗得像黄昏,连风都带着刺骨的湿寒。
她来寻爷爷留下的老木屋。爷爷走后,她在旧箱子里翻到一本牛皮笔记本,里面除了零星的草药图谱,就只反复提过“雾中山林记木屋”,说那是林家祖辈传下来的念想,藏在山最深处。笔记本最后一页画着半幅残缺的山形图,笔尖的墨迹都泛着潮气,像是刚画不久。
雾是活的,缠在脚踝边,稍一停步就往衣领里钻。沾在睫毛上的细珠越积越多,视线里的树木都变成了模糊的黑影,枝桠张牙舞爪,像要扑过来似的。脚下的落叶腐殖层积了不知多少年,踩上去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偶尔能触到坚硬的石头,硌得脚心发疼。“有人吗?”她喊了一声,声音被雾气裹着,打了个转就散了,回应她的只有远处不知名鸟雀的一声孤鸣,短促又凄厉,听得人头皮发麻。
就在她腿酸得快要撑不住,打算掉头下山时,雾忽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了些。前方五十步远的地方,隐约露出一抹灰黑色,不是树木的深绿,而是陈旧的木色。她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才看清是座依山而建的木屋。屋顶铺着的青瓦长了层薄苔,边缘有些已经破损,露出下面发黑的木椽。木门旁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林记”二字,字迹苍劲有力,撇捺间的弧度,和爷爷笔记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推开门,“吱呀”一声长响惊起了屋梁上的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从天窗飞了出去。屋里陈设简单得有些简陋,一张八仙木桌,两把配套的椅子,桌面被磨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影子。墙角堆着几捆干柴,码得整整齐齐,像是刚劈好不久。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脂香,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桌上放着个铜制罗盘,边缘生了层薄绿的铜锈,指针却还在微微转动,始终指着木屋后方。罗盘旁边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纸角已经卷起,上面是爷爷熟悉的字迹:“雾中山藏风聚气,却也迷人心智。切记,日落前离山,莫贪雾中景。”林夏指尖抚过纸面,墨迹带着些微的凸起,是爷爷写字时过于用力留下的痕迹。她翻面一看,纸的背面画着一幅简易地图,用红墨水标注着下山的路,地图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红点,旁边写着“樟下”二字,就在木屋后院的方向。
后院围着半圈低矮的竹篱笆,上面爬着不知名的藤蔓,叶子上挂着露珠。院子中央果然有一棵老樟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沟壑纵横,像是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林夏按照地图指示,在树根左侧拨开厚厚的落叶,果然摸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掀开石板,下面埋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盒锁早就锈死了,她用力一掰,“咔哒”一声就开了。
铁盒里铺着一层干燥的樟树叶,叶子依旧带着清香。里面是一本线装日记和一枚银质哨子,哨子打磨得光滑,刻着细小的“林”字。日记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记录着爷爷年轻时守山的日子:“民国三十七年,雾大,救了个迷路的采药人,告诫他莫入后山,他偏不听,次日只寻到一只草鞋”“一九五六年,樟树下埋了新的干柴,备着后人来寻”“一九八八年,山雾里似有异响,罗盘指针乱转,三日后方才平复”。字里行间满是对这座山的敬畏,没有半句夸张的描述,却看得林夏心头发紧。
“咚——”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寺庙的钟声,沉闷地在山谷里回荡。林夏抬头看了眼天窗,外面的雾气已经染上了橘红色,是夕阳要落的征兆。她赶紧把日记和哨子塞进背包,按照地图指引往山下走。
刚走出木屋,雾又浓了起来,比来时更甚,能见度不足三步。身后似乎有脚步声跟着,轻得像落叶落地,忽远忽近。她屏住呼吸加快脚步,脚步声也跟着快了些;她停下脚步,那声音也骤然消失。林夏想起爷爷日记里写的“雾中山异事”,握紧了口袋里的银哨,指尖都攥出了汗,却没敢吹——她不知道哨子是用来求救,还是会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就在她快要被雾气逼得迷失方向时,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微光,昏黄却坚定,是山下村庄的灯火。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着微光的方向狂奔,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被风声淹没。
等她冲出雾气,站在山脚下的田埂上时,回头望去,雾中山已经重新被厚厚的白雾笼罩,连山顶的轮廓都看不见了,仿佛刚才那座木屋、那本日记,都只是她在雾中做的一场梦。口袋里的日记还带着樟树叶的清香,银哨贴着皮肤,微凉的触感无比真实。林夏摸着口袋里的日记,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一生都对这座山念念不忘——这里藏着的不只是林家的念想,还有岁月沉淀的秘密,那些秘密被雾裹着,等着每一个心怀敬畏的寻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