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扮神明，他修佛心，偏偏在红尘里，动了凡情。
江南三月，春色如许，却被一场淅沥的雨水浸得朦胧。姑苏城外，一年一度的傩祭大典并未因这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而停歇，反倒在氤氲水汽中更添几分神秘幽邃。
祭台高筑，以古木为基，上铺青石板，四周悬挂着绘有狰狞神祇图像的古老幡旗。台中央，一人正随着苍凉悲壮的鼓点起舞。
那便是云祈。
他身着宽大玄色祭服，袖口与衣摆以金线绣满繁复的云雷巫纹，脸上覆盖着一副色彩浓烈、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鬼面。随着他的腾挪旋转，祭服广袖如云般舒卷，腰间悬着的青铜铃铛发出清越又带着诡异韵律的声响，与皮鼓、埙箫交织，仿佛能穿透雨丝，直抵幽冥。
他便是人间最后一位傩戏传人，是行走于世间的“神明”，也是被无数目光或敬畏或贪婪注视着的“云梦阁”少主。
人群中，一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个僧人，却与周遭格格不入。他未撑伞，雨水打湿了他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月白僧袍，隐约勾勒出精壮的身形。他手持一柄九环金刚杵，杵身暗金，在灰蒙天色中隐隐流动着不凡的光泽。他面容俊美无俦，一双凤眸深邃，额间一点旧莲纹即便在雨中亦难掩其圣洁。然而他眼神狂放，唇角似笑非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不羁。
他便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苦行僧，无烬。 无人知晓他大昭寺佛子的尊贵身份，只知他是个佛法高深却行事乖张的破戒僧。
无烬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离开祭台上那道舞动的身影。他看不透那副鬼面下的真容，却能感受到那舞姿中蕴含的古老力量——那是一种沟通天地、祛灾祈福的纯粹傩力，也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宿命捆绑的孤独。
“有点意思。”无烬低语，声音被雨声和乐声淹没。
祭舞已至高潮，鼓点如疾风暴雨，云祈的旋转也越来越快，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甩出躯壳，奉献给冥冥中的存在。雨水浸湿了他的玄色祭服，使其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其身姿清瘦，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然而，意外陡生！
长时间的剧烈舞蹈耗尽了云祈的体力，加之雨水湿滑，他足下一个趔趄，那本就因力竭而轻飘飘的身躯，竟如断线的蝶，直直从丈许高的祭台边缘坠落！
“啊——！”台下围观民众发出阵阵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月白身影如惊鸿般掠过人群。无烬动了，他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金刚杵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已如大鹏般腾空而起，精准地迎向那道下坠的玄色身影。
有力的臂膀揽住了一段冰冷却柔软的腰肢，隔着湿透的祭服，传来惊人的纤细感。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在空中旋转半圈，无烬稳稳落地，僧鞋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低头，看向怀中人。
因这剧烈的撞击和旋转，云祈脸上那戴得牢牢的鬼面，“咔哒”一声，竟自边缘裂开一道细缝，随即松脱，滑落——
一张脸，毫无预兆地暴露在江南迷蒙的雨雾中，也映入无烬深不见底的眼眸。
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喧嚣——惊呼声、雨声、乐声——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时间凝固，万物失声。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苍白，因长年不见天日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瓷白。五官精致得不像凡人，眉如远山含黛，眼睫长而密，因虚弱微微颤动，宛如垂死的蝶翼。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眉间那一点天生的朱砂痣，红得泣血，为他清冷至极的容颜平添了无尽的妖异与悲悯。
他薄唇紧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阖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无烬揽着他腰肢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他修行多年，踏遍西域列国，自认看破红尘皮相，此刻却觉得，过往所见一切美丽，在这张脸面前都黯然失色。
这不是人间该有的容颜，这是只存在于敦煌壁画、存在于古老傩舞中，用以沟通神明的极致之美。
“我佛……慈悲。”无烬听到自己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云祈在他怀中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极黑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清澈，冰冷，却又因方才的惊险和脱力，漾开一丝迷茫的水光。他看清了接住自己的人——一个和尚，一个眼神狂野、不像出家人的出家人。
四目相对。
云祈在那双凤眸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他看不懂的探究。他从未以真面目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陌生人，一种本能的戒备与羞恼涌上心头。他想挣脱，却浑身绵软无力。
周遭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耳膜。
“天哪……那面具下……”
“云少主……竟是这般模样……”
“这和尚是谁？好俊的身手！”
云祈蹙眉，试图偏过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
无烬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小施主，你这‘神明’，当得可有点狼狈啊。”
他的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拂过云祈敏感的耳廓。
云祈苍白的脸上瞬间浮起一抹极淡的红晕，不知是怒是窘。他凝聚起一丝气力，声音清冷如碎玉：“放开。”
无烬从善如流，松开了手臂，却仍站得极近，仿佛随时准备在他无力站立时再次搀扶。
云祈后退半步，稳住身形，目光扫过地上那裂成两半的鬼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抬眸，重新看向无烬，试图用冰冷的目光武装自己：
“大师，佛说四大皆空。你方才，在看什么？”
雨丝如线，落在两人之间。
无烬闻言，非但不窘，反而笑意更深。他抬手，指尖并非拂去自己僧袍上的雨珠，而是极其自然地、轻轻拂去了沾在云祈眼角旁的一缕湿发，动作轻柔得近乎亵渎。
他凝视着云祈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墨玉眸子，声音低沉，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穿透雨幕：
“佛渡众生。”
微顿，他的目光如网，牢牢锁住眼前这失坠的“神明”，缓缓接上后半句：
“但此刻，贫僧只渡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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