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阁主

鬼面碎裂于青石，如同某种既定秩序的崩塌。

周遭的议论声从最初的惊呼，逐渐转变为一种掺杂着好奇、敬畏与某种难以言说欲望的嗡嗡低语。那些目光，不再是仰望神明时的纯粹，而是如同探照灯般，试图从那苍白脆弱的容颜上，剖析出更多属于“人”的痕迹。

云祈立于这目光的漩涡中心，只觉得比戴着沉重鬼面舞完一场大祭还要疲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滑落，流过瓷白的脸颊，最终没入玄色祭服的领口。他下意识地想弯腰拾起那碎裂的面具，指尖刚触到冰冷的断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先他一步。

是无烬。

那柄沉重的九环金刚杵不知何时已被他单手倒提在身后，他俯身，动作算不上轻柔，却极为精准地将两片鬼面碎片拾起，摊在掌心。他低头端详着那色彩斑驳的木质断面，凤眸中掠过一丝探究。

“可惜了。”无烬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戏谑，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能透过这碎裂的傩面，看到其背后承载的沉重宿命，“一副好面具，困住了一个妙人。”

云祈眸光一凛，方才因脱力和惊吓而泛起的些许脆弱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重新覆上一层冰霜。他伸手，语气不容置疑：“还我。”

无烬挑眉，并未立即归还，反而将碎片在掌心掂了掂，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仍未散去的、带着各种意味的视线，最终落回云祈身上，意有所指：“小施主，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这面具既已碎了，便是天意。何必再执着于一具残骸，困住自己？”

他这话说得玄妙，似是在说面具，又仿佛在点破更深层的东西。

云祈抿紧薄唇，眉间那点朱砂痣因不悦而愈发殷红。他不欲与这古怪的僧人多做口舌之争，正欲再次开口索要，一阵急促却训练有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数名身着月白云纹劲装的护卫迅速分开人群，为首一人年约三旬，面容沉稳，腰间佩剑，行动间悄无声息，显然内力不俗。他快步走到云祈身前，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自带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场。

“属下护卫来迟，令少主受惊，请少主责罚。”

云祈瞥了他一眼，是云梦阁的护卫统领，墨尘。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墨尘直起身，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现场，在看到无烬以及他手中碎裂的鬼面时，眼神微凝，随即转向周围仍在围观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祭典已毕，多谢诸位乡邻观礼。云梦阁事务，不便打扰，请诸位散去吧。”

话音落下，他身后那些护卫虽未拔剑，却自然地向前一步，无形中散发出一种压迫感。围观百姓虽心有不甘，摄于云梦阁在江南的威势，也只得悻悻然逐渐散去。

场中顿时清静不少，只剩下淅沥雨声，以及相对而立的云祈、无烬，与一众云梦阁护卫。

墨尘这才再次看向无烬，目光在他那身湿透的僧袍和手中的金刚杵上停留一瞬，抱拳道：“多谢这位大师出手相助，接住我家少主。云梦阁感激不尽。”

无烬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刚才接住的不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少主，而只是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举手之劳，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不过是攒点功德。”他说着，这才慢悠悠地将那两片碎面具递向云祈。

云祈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无烬的掌心，那带着体温的温热让他冰凉的指尖微微一缩。他将碎片紧紧攥在手中，木质棱角硌着皮肉，带来细微的刺痛。

“大师援手之情，云梦阁记下了。稍后自有谢仪奉上。”云祈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疏离，仿佛刚才那个在他怀中无力阖眼的人只是幻觉。

无烬闻言，却笑了，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谢仪？金银俗物，于贫僧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上前一步，无视了墨尘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直直看着云祈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若小施主真心想谢，不若请贫僧去贵阁喝杯热茶，避避这恼人的春雨？顺便……聊聊这面具之事。”

他刻意在“面具之事”上放缓了语调。

云祈心知肚明，这僧人绝非仅仅为了喝茶避雨。他看穿了自己面具下的异常，无论是那瞬间的脆弱，还是这碎裂傩面背后可能代表的麻烦。此人看似狂放不羁，实则心思缜密，目的不明。

拒绝是最稳妥的选择。云梦阁从不轻易接待外人，尤其是这般深不可测的陌生人。

然而……

云祈的目光掠过无烬额间那若隐若现的旧莲纹，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眸。此人一身精纯佛力，与中原佛门路数迥异，或许……他与近日江南地界出现的几起诡谲事件有关？与那试图窥探云梦阁秘密的黑手有关？

风险与机遇，往往并存。

一阵带着寒意的春风卷着雨丝吹过，云祈轻轻咳嗽了一声，单薄的肩头微颤，更显身形伶仃。他抬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权衡后的决断。

“大师既然不慕金银，只求清茶，云梦阁虽非雅地，一杯粗茶还是招待得起的。”他语气平淡，侧身让开一步，“请。”

墨尘眉头微蹙，显然觉得此举不妥，但见少主已出言相邀，便按下疑虑，沉默地退至一旁，示意护卫们让开道路。

无烬脸上笑容更盛，仿佛早料到如此结局。他毫不客气地提着金刚杵，迈步便走，月白僧袍的下摆拂过湿漉漉的地面。

“那就叨扰了。”

云祈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背影，握着傩面碎片的手悄然收紧。指尖传来的细微痛感，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某种平衡，或许从这僧人踏入云梦阁的第一步起，就将被彻底打破了。

雨，依旧在下。姑苏城的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倒映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走向那坐落于城南深巷、被无数传言包裹的——云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