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深如渊

云梦阁并非坐落于姑苏城的繁华之地，而是隐在城南一片幽深的竹林之后。白墙黛瓦，门庭看似与寻常富贵人家无异，唯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牌匾，以古朴篆体刻着“云梦”二字，隐隐透出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威严。

墨尘上前，有节奏地叩响门环。沉重的木门无声滑开，一名老仆躬身迎候，目光低垂，对少主带回一个手持金刚杵的陌生僧人，竟无半分讶异。

踏入府内，景象豁然开朗。与外界的料峭春寒不同，阁内暖意融融，似有地龙烘着。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并非江南常见的精致园林，反而布局开阔，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祭祀场所般的肃穆。廊下每隔数步便悬挂着一副形态各异的傩面，或怒目圆睁，或悲悯垂泪，在明明灭灭的灯笼映照下，静默地注视着穿行其间的访客，宛如百鬼夜行。

无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切，目光从那些充满巫傩气息的装饰上掠过，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染着与祭台上那少年同源的力量——古老、神秘，且排外。

云祈径直将无烬引至一处临水的暖阁。阁内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与阁外那浓郁的傩文化氛围迥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他褪去了那身被雨水浸透的沉重祭服，换上一件月白常服，更显得身姿清瘦，气质清冷如谪仙，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以及过于苍白的脸色，揭示着他的虚弱并非全然伪装。

“大师请坐。”云祈在主位坐下，姿态优雅却疏离，仿佛先前祭台上的失控与脆弱从未发生。

立刻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与几样精致茶点。

无烬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落座，将金刚杵随意靠在手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赞道：“好茶。云雾灵芽，生于险峻，采于清明前，沾染天地灵气，倒是配得上小施主这般人物。”

云祈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此茶产量极少，便是江南权贵也未必识得，这西域来的僧人，见识竟如此广博？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淡淡道：“大师远道而来，不知在西域哪座宝刹修行？”

“荒山野寺，不足挂齿。”无烬放下茶杯，凤眸微抬，笑意慵懒，却如利箭直指核心，“倒是小施主，这‘云梦阁少主’，当得似乎并不轻松。”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云祈过于单薄的肩线，以及那双放在膝上、指节微微泛白的手。“那傩面，是枷锁吧？戴着它，是为人间祛灾祈福，还是……在镇压着什么？”

云祈眸色骤然一寒，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几分。侍立在一旁的墨尘手已按上了剑柄，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无烬。

“大师，”云祈的声音冷得像冰，“云梦阁之事，不劳外人费心。”

“外人？”无烬低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有实质，落在云祈眉间那点朱砂痣上，“贫僧若真是外人，方才祭台下，便该任由小施主摔下来，何必多此一举，沾惹因果？”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玩味，更深的试探藏在其中：“还是说，小施主这般讳莫如深，是因为近日江南地界，不太平？有几起……嗯，颇为有趣的失踪案，似乎都与某些古老的‘仪式’有关？贫僧一路行来，听闻了些许风声，不知云梦阁，可曾察觉？”

“咔嚓”一声轻响，是云祈手中茶杯底座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他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细腻的瓷杯捏碎。

江南近日确有数起离奇失踪案，官府束手无策，现场皆残留着极淡的、类似傩舞仪式后的特殊气息。此事极为隐秘，云梦阁也是动用了特殊渠道才有所察觉，这僧人如何得知？他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暖阁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不过瞬息，一道窈窕的红色身影便出现在暖阁门口。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着如火红衣，眉眼艳丽逼人，顾盼间风流自成。她手中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置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药味苦涩，瞬间冲淡了室内的安神香气。

“少主，该用药了。”女子声音婉转，目光却如带着钩子，毫不避讳地落在无烬身上，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尤其是在他那张俊美面容和额间莲纹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探究。

云祈见到她，紧绷的神色稍缓：“赤芍，放下吧。”

名为赤芍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将药碗轻轻放在云祈面前，柔声道：“夫人听闻少主祭典受累，特意吩咐奴婢盯着您趁热服下。”她说着，又转向无烬，嫣然一笑，风情万种，“这位大师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奴家赤芍，是少主身边的医女。”

无烬迎着她的目光，笑容不变，眼底却深邃了几分。“贫僧无烬。赤芍姑娘……好身手。” 他这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这女子步伐轻盈，气息绵长，绝非凡俗医女。

赤芍掩唇轻笑：“大师说笑了，奴婢不过会些粗浅功夫，伺候少主汤药罢了。”她话虽如此，眼神却更加明亮，仿佛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

云祈端起药碗，浓重的药味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他还是屏息，将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放下空碗，唇色更白了几分。

无烬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掠过那空了的药碗，又落在云祈隐忍的侧脸上。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石破天惊：

“小施主体内这股阴寒之气，盘踞肺腑，侵蚀经脉，光靠这碗‘阳炎草’为主药的汤剂，怕是治标不治本，反而会加剧气血亏空。长此以往，恐非长寿之相。”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墨尘瞳孔骤缩，赤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美眸中射出难以置信的厉光。

云梦阁少主身有隐疾，乃是绝密！阁内知晓者不过寥寥数人，连煎药都由赤芍亲自负责，这西域僧人，仅凭药味，竟能一口道破药方主材与云祈病症关窍？！

他究竟是谁？！

云祈猛地抬眸，看向无烬，一直平静无波的墨玉眸子里，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无烬迎着三人震惊、戒备、甚至隐含杀意的目光，坦然自若地掸了掸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微勾。

“看来，贫僧这杯茶，喝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