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门在身后彻底闭合的巨响,如同墓穴封土,将外界的一切——坍塌的轰鸣、湖水的咆哮、以及那潜在的致命威胁——都隔绝开来。绝对的黑暗与死寂瞬间吞噬了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方狭小密闭的空间,以及空间中两个狼狈不堪、伤痕累累的人。
云祈在完成那搏命般的血祭之后,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随着心口的鲜血流尽。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预期的冰冷坚硬并未到来,他落入了一个带着血腥气、却依旧坚实的怀抱。
无烬强忍着经脉间火烧火燎的剧痛和脏腑移位的翻涌,伸出双臂,接住了那具冰冷、轻得像一片羽毛的身体。触手之处,是惊人的凉意和单薄,以及心口处那片仍在不断渗出温热血液的黏湿。他心中一紧,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连忙扶着云祈,让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
“云祈!云祈!”他低声呼唤,声音在绝对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
没有回应。怀中的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但那份生机迅速流逝的脆弱感,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无烬心中猛地一沉。他知道云祈身体本就虚弱,如今又强行动用损耗本源的心头精血,加上之前的寒毒反噬和惊吓,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立刻盘膝坐在云祈对面。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双手迅速结印。一点纯粹柔和、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凝实的金色佛光自他指尖亮起,如同黑暗中孕育出的第一缕晨曦,不仅照亮了方寸之地,也驱散了些许阴冷与绝望。
佛光映照下,云祈的脸色苍白得骇人,唇上毫无血色,长睫紧闭,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心口处的衣襟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一片,刺目惊心。
无烬眸光一凝,指尖带着那团温暖的生命之光,精准地点向云祈心口的伤口。他没有丝毫犹豫,精纯浩大的佛力如同温润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渡入那残破的身体。
这不是探查,也不是模拟,而是最直接、最本源的疗愈与滋养。他的佛力至阳至刚,本是阴寒之气的克星,但此刻,他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与属性,使其变得无比温和,如同春日的暖阳,只为唤醒生机,修复损伤,而非引发冲突。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
无烬的额角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脸色也因力量的大量消耗而渐渐发白。但他渡入佛力的手,却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云祈冰冷的身体终于渐渐回暖,微弱的呼吸也变得稍稍有力了一些。他长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团温暖的金色光晕,以及光晕中那张棱角分明、带着关切与疲惫的俊脸。意识回笼的瞬间,心口传来的剧痛和全身的虚弱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别动。”无烬的声音带着消耗过度的沙哑,却依旧稳定,“你的伤口很深,失血过多,我需要时间帮你稳住心脉。”
云祈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受到了那源源不断涌入自己体内、温暖着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的磅礴佛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保存体力,一切稍后再说。”无烬打断了他,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伤口上,指尖佛光流转,引导着力量修复那受损的血脉与肌体。
云祈不再言语,顺从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外来的、却无比温暖安心的力量在体内流淌。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体验。十年来,他习惯了冰冷与疼痛,习惯了独自承受,习惯了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扮演那个清冷孤高的“神明”。从未有人,也从未敢有人,如此靠近他伤痕累累的内心与躯体,更遑论如此不计代价地、近乎笨拙却又坚定地给予他支撑与温暖。
无烬……这个谜一样的西域僧人,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过了许久,直到云祈心口的流血彻底止住,伤口在佛力滋养下开始缓慢愈合,脸色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无烬才缓缓收回手,掌心的佛光随之黯淡下去。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身体晃了晃,靠向背后的石壁,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
密室重新陷入黑暗,唯有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交错。
“为什么?”黑暗中,云祈的声音轻轻响起,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清晰的困惑与探究,“你耗费如此多的本源佛力救我,值得吗?我们……不过初识。”
无烬在黑暗中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带着一丝自嘲。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贫僧说过,只渡你一人。此言既出,便无值不值得,只有做与不做。”
“更何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方才,不也救了贫僧一命?若非你以心头血强行开启禁制,此刻我们早已被埋葬在湖底碎石之中。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那不一样。”云祈立刻反驳,语气有些急促,“那是我云梦阁的禁地,是我必须面对的宿命!将你卷入其中,本就是我的责任!”
“责任?”无烬低笑一声,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缥缈,“小施主,你将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不累吗?云梦阁的责任,祛灾祈福的责任,查明真相的责任……甚至,连累他人的责任。”
他的话语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云祈一直以来用以武装自己的坚硬外壳。累吗?怎么会不累。只是他早已习惯了这种重量,习惯了无人分担的孤独。
云祈抿紧苍白的唇,没有回答。
无烬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这世间因果,纷繁复杂,岂是一个‘责任’二字能够厘清?我救你,或许源于一时兴起的承诺,或许源于……不忍见明珠蒙尘,良才夭折。你救我,或许是出于责任,或许是出于本能的不忍。何必追根究底?只需知道,此刻,你我皆还活着,便足够了。”
他的话带着佛家特有的禅意,却又夹杂着几分离经叛道的通透,奇异地抚平了云祈心中翻涌的波澜。
是啊,何必追根究底。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绝境之中,那些外界的身份、立场、算计,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此刻,他们只是两个侥幸存活下来、需要相互倚靠的伤者。
紧绷的心神一旦放松,身体的感知便变得清晰起来。密室内阴冷潮湿,寒气无孔不入。云祈体内的寒毒虽被佛力暂时压制,但环境的刺激依旧让它蠢蠢欲动。他忍不住抱紧双臂,轻轻打了个寒颤,单薄的寝衣早已被冷汗和湖水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极度的不适。
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月白僧袍,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云祈猛地一怔,抬头望向无烬的方向。在重新适应了黑暗的眼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赤裸着上身的轮廓。无烬将僧袍给了他,自己只穿着一条单薄的亵裤,盘膝坐在那里,似乎毫不在意这阴寒。
“披着吧,你身子受不住凉。”无烬的声音很平静,“贫僧皮糙肉厚,无妨。”
那僧袍上还残留着无烬的体温,以及一股淡淡的、仿佛阳光曝晒过后的干爽气息,混合着极淡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陌生的、属于另一个男性的气息将云祈包裹,奇异地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他攥紧了僧袍的衣襟,低声道:“……谢谢。”
无烬没有回应,似乎在闭目调息。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像最初那般令人窒息,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缓和。
云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暖意,思绪纷乱。他想起无烬对禁制的了解,对《西域异物志》的熟悉,对他体内“冰魄玄蛊”的判断……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大师,”他再次开口,声音轻缓,“你之前说,对我下蛊之人,其心可诛。依你看来,此人……会是谁?”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紧。那个他最不愿面对的可能,如同阴影般笼罩在心头。
无烬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迷障,直抵人心。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能接触到你的饮食药物,且能让你毫不设防之人,范围本就不大。而能知晓‘冰魄玄蛊’这等西域失传秘术,并加以利用者……更是凤毛麟角。”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但话语中的指向,已然清晰。
云祈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底那无法抑制的悲凉与恐惧。真的是父亲吗?那个从小教导他、关爱他、将云梦阁重任托付于他的父亲?为什么?
“或许……有苦衷?”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苦衷?”无烬的声音冷了几分,“无论何种苦衷,以亲生骨肉为容器,滋养邪蛊,耗其性命,皆是悖逆人伦,天理难容!”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云祈最后的自欺欺人。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十年来强撑的坚强、扮演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猛地低下头,将脸埋入那件带着无烬体温的僧袍中,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耸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在寂静的密室里低回。
他失去了母亲,如今,似乎连最后的亲情也要失去了。这偌大的云梦阁,这看似尊崇的少主身份,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座华丽的囚笼,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无烬听着那极力压抑的啜泣,看着黑暗中那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的单薄身影,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见过这少年在祭台上的清冷孤绝,见过他面对质疑时的威严冰冷,也见过他决定搏命时的疯狂决绝,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这般,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云祈微微颤抖的肩上。那肩膀瘦削得硌手。
“哭出来吧,”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这里没有神明,没有少主,只有一个……无烬。”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道堤坝的缺口。云祈再也无法抑制,积压了十年的委屈、痛苦、恐惧与背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依旧没有放声大哭,只是那压抑的哽咽变得更加急促,泪水迅速浸湿了无烬的僧袍。
无烬没有说话,只是那只手,始终稳稳地、带着安抚的力量,放在他的肩上。
不知过了多久,云祈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弱的抽噎。他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尽管在黑暗中无人看见,他依旧觉得有些难堪。
“……抱歉,失态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无妨。”无烬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眼泪也是水,能涤荡尘埃,冲刷污浊,未必是坏事。”
云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大师,你……为何会离开西域,来到中原?”他第一次,主动问起了无烬的过去。或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生死,或许是因为方才那片刻的脆弱与坦诚,让他对眼前这个僧人,产生了一种超越初识的好奇与……亲近。
无烬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为何而来?”他仰头,靠着石壁,仿佛在凝视头顶无尽的黑暗,“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吧。”
“什么答案?”
“一个关于‘我是谁’,‘佛是谁’,以及‘这红尘万丈,究竟值不值得’的答案。”无烬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怅惘,“西域佛国,规矩森严,等级分明。他们告诉我,佛在经卷里,在戒律里,在日复一日的苦修与膜拜里。可我总觉得,佛不该只是那样。”
“那你觉得,佛在哪里?”云祈被他的话吸引,忍不住追问。
“佛在哪里?”无烬重复了一遍,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他特有的狂放与不羁,“佛在众生喜怒哀乐里,在爱恨嗔痴里,在每一次的心动与抉择里。所以贫僧来了中原,入了这红尘,破了这戒律。我想看看,这被他们视为污浊的人间,是否真的容不下真佛;也想看看,我这颗不被戒律所容的‘妄心’,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云祈的心间。这与中原佛门迥然不同的理念,这种离经叛道却又直指本心的追求,让他感到震撼,也仿佛在他封闭黑暗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全新的、充满光亮的缝隙。
原来,信仰可以如此自由。原来,人不必永远被困在既定的角色与宿命里。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云祈轻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无烬转过头,即使在黑暗中,云祈也能感觉到那道专注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遇到你之前,没有。”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但现在,或许……快要找到了。”
云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