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来自黑暗深处的“咔哒”轻响,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激起剧烈的涟漪。
无烬箍在云祈腰上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另一只捂住他嘴的手掌温热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云祈被迫紧贴着身后宽阔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肌肉的紧绷和胸腔内沉稳有力的心跳,与自己因惊悸而紊乱的脉搏形成鲜明对比。这过于亲密的禁锢让他极其不适,屈辱感与方才得知真相的惊怒交织,他猛地抬起手肘,灌注了几分残存的力气,狠狠向后撞去!
无烬似乎早有所料,揽在他腰侧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硬生生承受了这一记肘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却依旧没有松开分毫,反而将嘴唇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用气音急速低喝:
“不想死就别动!那人气息诡异,绝非善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瞬间浇熄了云祈挣扎的念头。云祈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方才那瞬间,他也捕捉到了从那黑暗深处弥漫开的一丝极其隐晦、却令人脊背发凉的危险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腐朽与阴毒的意念,与无烬身上纯正的佛力、甚至与他体内的寒毒都截然不同。
两人屏息凝神,如同化作了书架阴影的一部分,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黑暗中,那“咔哒”声之后,并未立刻传来其他动静。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却比之前更加压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看不见的角落里悄然酝酿,等待着择人而噬的时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云祈能感觉到无烬扣在他腰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计算或感知着什么。他微微偏头,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无烬眸光沉静,对他极轻地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层层书架与昏暗光线的阻隔,牢牢锁定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额间那点旧莲纹在阴影中似乎有微光流转。
就在此时!
“咻——咻咻——”
数道极其细微、几乎破空无声的乌光,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那片黑暗中暴射而出!目标并非他们藏身之处,而是分散射向藏书楼内几个不同的方位——穹顶的夜明珠、墙壁上悬挂的古画、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书架角落!
是试探!亦是触发机关的伎俩!
那乌光显然淬有剧毒,带着一股腥甜的气息。其中一道恰好射向云祈和无烬藏身书架前方不远处的一尊青铜鹤形灯盏!
“叮!”
乌光击中灯盏,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乎是同时,那灯盏的鹤眼猛地亮起红光,它所在的整排书架内部传来一阵密集的机括转动声!
“不好!”云祈瞳孔骤缩。他认得这机关,一旦触发,这排书架会瞬间喷出无数浸染剧毒的牛毛细针,覆盖前方扇形区域,避无可避!
他下意识地想将无烬推开,自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向侧后方闪避。然而,他动作刚起,无烬却比他更快!
只见无烬揽着他腰身的手臂猛地发力,并非向后,而是带着他向前方——那排即将发射毒针的书架侧面,一个看似是死角的狭窄缝隙扑去!同时,他空着的左手快如幻影,单手结了一个奇异的手印,指尖金光一闪而逝,猛地按向侧面书架上一个毫不起眼的、雕刻着云纹的木榫!
“咔!”
一声轻响,那看似固定的书架侧面,竟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门!门内是更加深邃的黑暗。
“进!”无烬低喝一声,不由分说,将云祈一把推入暗门之后,自己则紧随而入,反手在门内某处一按,那暗门又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暗门合拢的刹那,外面传来了密集如雨的“嗤嗤”声,那是毒针激射入木质书架和地毯的声音,连绵不绝,听得人头皮发麻。
暗门之内,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的石阶,没有任何光源,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的尘土和霉味。
云祈被无烬推进来,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方才那千钧一发的危机感仍未散去。他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急促地喘息着,在绝对的黑暗中,听觉和触感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身旁无烬同样有些紊乱的呼吸,能感受到他僧袍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暗门和机关?”云祈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带着回音,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暗门是藏书楼建造之初留下的逃生密道之一,位置极其隐秘,开启方法更是只有历代阁主口耳相传,连墨尘和赤芍都未必知晓!这个西域来的僧人,如何得知?
无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瞬,随即,一点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亮起,并非刺目,却足以照亮方寸之地,也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看向云祈,凤眸在佛光照耀下深邃难测。
“现在不是解释这个的时候。”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那偷袭之人手段狠辣,目的明确,而且对楼内机关似乎也有所了解。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或者……找到他。”
他掌心的佛光向前探去,照亮了向下延伸的、布满青苔的石阶,深不见底。
“这条密道,通往何处?”无烬问道。
云祈压下心中的重重疑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无烬说得对,当前最紧要的是应对那未知的敌人。他凝神回想,低声道:“这条密道是初代阁主所建,据说是通往……湖底的一处密室,那里存放着一些更为古老、甚至被视为禁忌的卷宗和物品。但具体位置和内部情况,我也未曾去过,只在父亲的口述中听过大概。”
“湖底密室……”无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变得锐利,“看来,那人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那里。我们跟上去,小心些。”
他率先踏下石阶,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健,掌心的佛光如同引路的明灯,驱散着前方浓稠的黑暗。云祈紧随其后,脚下湿滑,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粗糙的石壁,体内的寒意因为环境的阴冷似乎又加重了几分,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无烬似乎背后长眼,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伸出手:“拉着我的袖子,下面更滑。”
他的语气很自然,不带丝毫狎昵,仿佛只是出于最基本的考量。云祈看着那伸到眼前的、月白僧袍的袖口,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捏住了袖口的布料。那布料之下,是坚实的小臂轮廓,传来稳定的力量感。
两人一前一后,在狭窄陡峭的石阶上缓缓下行。佛光有限,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范围,更深处依旧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唯有彼此的呼吸和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内回响,放大了内心的紧张。
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石阶到了尽头,前方出现了一条水平的甬道。甬道比石阶宽敞些许,可容两人并行,但空气更加潮湿阴冷,墙壁上甚至凝结着水珠,头顶偶尔有冰凉的水滴落下。
无烬停下脚步,掌心的佛光向前延伸,照亮了甬道深处。只见在约莫十丈开外,甬道似乎被一堵巨大的石门封住了去路。那石门古朴厚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已经模糊不清的图案,似乎是某种古老的祭祀场景,中央则是一个凹陷的手印轮廓。
而在石门之前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面朝下趴伏着,一动不动,身下有一滩深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液体,在佛光映照下反射出暗红的光泽——是血!
云祈和无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无烬将云祈稍稍挡在身后,自己缓步上前,谨慎地靠近那具尸体。
他用脚尖轻轻将尸体翻了过来。那是一张陌生的中年男子的脸,面色青紫,双目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和痛苦的表情。他的胸口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不是利刃所致,反而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来,血肉模糊。
“是他吗?”云祈在后方低声问,指的自然是那个最先潜入的黑影。
“身形相似,但无法完全确定。”无烬蹲下身,仔细检查着伤口,眉头紧锁,“这伤口……好古怪。不像是寻常武功或兵器造成的。倒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爪子,或者力量撕开。”
他目光扫过尸体周围,发现了一些散落的、闪烁着幽蓝色光泽的细碎鳞片,以及几缕粘稠的、散发着腥气的黑色液体。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快一步,而且,手段非同寻常。”无烬站起身,脸色凝重地看向那扇巨大的石门,“他死在这里,说明要么是开启石门时遭遇了不测,要么……是被人灭口。”
云祈也走上前,目光落在石门上那个凹陷的手印上:“这石门,需要云氏嫡系血脉,配合特殊心法方能开启。外人强行破门,会触发最厉害的机关,据说足以让整座密室坍塌,沉入湖底。”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石门上冰冷的雕刻,感受着那古老而强大的禁制力量。这是云梦阁最后的壁垒之一。
无烬看着那手印,又看了看云祈苍白却坚定的侧脸,忽然道:“若贫僧所料不差,那躲在暗处之人,或许就在等你去开启这扇门。”
云祈手指一顿。
没错。那偷袭者用毒针触发机关,逼他们进入密道,或许并非为了杀他们,而是想借刀杀人,或者……借他之手,打开这扇门!地上的尸体,可能就是尝试失败,或是被灭口的例子。
“即便如此,也必须进去。”云祈收回手,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绝,“里面可能藏着关于‘冰魄玄蛊’的线索,甚至……是解药。我不能退。”
他看向无烬:“大师,你可以在此等候,这是我云梦阁的私事……”
“废话。”无烬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贫僧既然说了要渡你,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他走到石门前,仔细观察着那手印和周围的纹路,掌心的佛光更盛了几分。
“这禁制……蕴含着一股古老而强大的守护意志,与你的傩力同源,却更加纯粹磅礴。”无烬沉吟道,“强行破开,确实风险极大。但若以精纯之力,模拟你血脉气息,或可暂时骗过禁制,开启一道缝隙。”
他转头看向云祈,目光灼灼:“需要你一滴眉心血,以及……放开身心,引导我的佛力,模拟你的血脉波动。”
眉心血乃是人身精血之源,蕴含最本命的气息。放开身心,引导外力,更是武者大忌,意味着将自身安危完全交托他人之手。
云祈看着无烬,没有任何犹豫。他并指如刀,指尖泛起一丝微光,就要划向自己的眉心。
“慢着。”无烬却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制止的意味。他另一只手并指,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带着淡淡金光的血珠——那是他的佛门精血!
“用我的。”无烬语气平淡,“你身体虚弱,精血损耗不起。我的血中蕴含佛力,或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不等云祈反对,他已将那滴佛血精准地弹入石门手印凹陷的中心。同时,他一只手轻轻按在云祈的后心,沉声道:“放松,引导我。”
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顺着他的手掌涌入云祈体内。这一次,不同于之前的探查,这股力量更加浩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性,循着云祈的经脉缓缓游走,并不强行冲击,反而像是在模仿、在学习他体内那独特的傩力运转方式。
云祈闭上眼,强迫自己卸下所有防备,引导着那股外来的佛力,与自己残存的本源力量交融。这是一种极其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他必须完全信任身后之人。
无烬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此举对他消耗极大。他全神贯注,操控着那滴落在手印中的佛血,以及涌入云祈体内的佛力,试图欺骗这古老的禁制。
石门上的纹路开始亮起微光,那滴佛血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般的能量波动。手印凹陷处,光芒越来越盛,整个石门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成功了?
就在云祈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时,异变陡生!
那石门上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目,原本平和的能量波动瞬间变得狂暴起来!一股强大无匹的反震之力猛地从石门上爆发开来,狠狠撞向无烬!
“噗——!”
无烬如遭重击,身体剧震,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溅在石门和他月白的僧袍上,触目惊心。他按在云祈后心的手掌瞬间脱力,整个人向后踉跄退去,脸色瞬间变得灰败。
“无烬!”云祈惊呼,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而石门,在爆发出那阵强烈的反噬后,中央的手印凹陷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凝聚成一道血红色的、充满不祥气息的光束,如同审判之眼,牢牢锁定了无烬!
禁制判定,外来之力,意图亵渎!
更糟糕的是,伴随着石门的嗡鸣,整个甬道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头顶有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湖水渗透的迹象更加明显!强行开启的后果——密室坍塌,似乎被触发了!
“走!”无烬强忍着五脏六腑移位的剧痛,一把推开云祈,厉声喝道,“快离开这里!”
云祈看着他僧袍上刺目的血迹,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再看看那即将崩溃的甬道和依旧紧闭的石门,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愤怒涌上心头。
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唯一的线索被埋葬,看着这个……这个说要渡他的和尚死在这里?
不!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暴动的石门和那束锁定无烬的血色光芒,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胸膛,然后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心口!
嗤——
一道血箭飙出,并非滴落,而是在他秘法催动下,化作一道殷红的血线,精准无比地射向石门手印中,那滴尚未干涸的、属于无烬的佛血!
“以我云氏之血,承尔佛门之志!禁制,开!”
他嘶声呐喊,声音在震荡的甬道中显得异常凄厉而坚定。
心口之血,乃是血脉根源之力,蕴含着最纯粹的云氏传承气息!那血线与无烬的佛血接触的瞬间,竟没有排斥,反而如同水火交融,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却又和谐的光芒!
石门上的血色光束猛地一滞,狂暴的能量波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剧烈地颤抖、挣扎起来。门上的古老纹路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你疯了!”无烬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因伤势动弹不得。
云祈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心口处的伤口血流不止,但他依旧死死盯着石门,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终于!
在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沉重无比的轰鸣声中,那扇巨大的石门,缓缓地、艰难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狭窄的缝隙!足以容人通过!
而与此同时,甬道的震动达到了顶峰,大块大块的石头开始从头顶砸落,湖水如同瀑布般从裂缝中倾泻而下!
“走!”云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无烬的手臂,拖着他,冲向那道象征着生机与未知的石门缝隙!
就在两人身影没入缝隙的刹那,身后传来了巨石轰然坍塌的巨响,以及湖水彻底灌入的咆哮声!
沉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将外面的毁灭景象隔绝。门内,是一片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狼狈的喘息声,以及云祈心口鲜血滴落在冰冷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无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借着最后一点视觉残影,看着身旁那个因为失血和脱力几乎软倒在地的白影,心中巨震,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清冷脆弱、需要他庇护的少年,骨子里竟藏着如此决绝疯狂的狠劲。以心口精血,强行融合佛力,撼动祖辈禁制……这需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
“你……”他刚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一只冰冷、沾满鲜血的手,却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黑暗中,云祈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轻声道:
“别说话……保存体力。我们……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