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捡到我数学试卷的北大少年,死在了一个普通的星期二。
他曾在信里写:“纪寒酥,我在未名湖等你。”
可当我终于抵达时,只收到他最后一封邮件:
“酥酥,别来看我了。你要永远活在阳光里。”
后来我才知道,他笑着回复每一条恶评时,
手腕上已缠满了绷带。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的燥热和初秋的黏腻,灌满了教学楼之间的穿堂。纪寒酥抱着一摞刚发下来的周测卷,埋着头,只想快点穿过这喧闹的人群。地理不及格的红色数字烙在眼底,让她脸颊发烫。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毫无预兆地掀过,最上面那张数学试卷,那个用红笔狠狠圈出的“67”,像一只挣脱束缚的苍白蝴蝶,从她臂弯里猛地窜出,在空中打了个可笑的旋儿,然后轻飘飘地、却无比精准地,扑向不远处一个刚刚停下、正准备接受采访的人群。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纪寒酥“啊”地低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张代表着她近期所有挣扎和挫败的薄纸,掠过几个穿着光鲜的校领导,掠过举着话筒的记者,最后,落在了一只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里。
那只手的主人微微侧身,避开了镜头。他低头,目光在那惨不忍睹的分数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精准地捕捉到了僵在原地面红耳赤的纪寒酥。
他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校领导略带尴尬的介绍:“这位是我们学校请来的优秀校友,北大中文系的蒋少枫。”记者好奇的追问,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纪寒酥只看到他走到自己面前,微微弯下腰,将试卷递还给她。
“你的?”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潺潺流过山涧。
纪寒酥涨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接过,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那摞试卷里。
他却笑了笑,没有追问分数,也没有任何说教,只是用那双含着暖意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高中的数学是有点磨人,别怕,找对方法,慢慢来,一定可以的。”
那一刻,纪寒酥忘了羞窘,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形挺拔,笑容干净又明亮,身后是学校拉着的红色欢迎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青年作家、北大英才蒋少枫学长回校演讲”。他整个人,就像是从另一个耀眼世界偶然跌入她灰白现实的一束光。
那天之后,名字和形象对上了号。纪寒酥在网上搜索“蒋少枫”。词条跳了出来,青年作家,省文科状元,高考数学满分……她吸了口气。点进他的社交平台,头像是他抱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柯基,在阳光下笑得毫无阴霾。主页里,是他天南地北旅行的足迹,是精心烹制的、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特写,是逗弄小狗的搞笑短视频,偶尔,也会发一些鼓励陷入青春期迷茫的少年读者的长文。她甚至还发现,他有个和他长得极像、却在气质上更显清冷的双胞胎哥哥,蒋少桉,在清华物理系。
一种混合着崇拜、向往和难以言喻的亲切感的情绪,在她心里悄悄滋生。她鼓起勇气,给他发去了第一条私信,结结巴巴地感谢他那天的鼓励,并倾诉了自己对数学的恐惧和对高考的压力与迷茫。
她没指望他会回复。那样一个活在聚光灯下、被无数人喜欢着的人,怎会在意那么平凡渺小的她呢?
但隔了一天,她收到了他的回复。很长的一段话,没有敷衍,分享了他高中时也曾有过的薄弱科目和攻坚经历,末尾写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纪寒酥同学。我看人很准的,你身上有股韧劲,坚持下去,会看到花开。”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从此,枯燥的数学公式似乎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她买来厚厚的习题集,一本一本地啃。台灯下,草稿纸堆成了小山。偶尔坚持不下去时,她就翻开蒋少枫写的书,那些关于成长、关于追寻的故事,像温和而坚定的溪流,一次次涤荡她的疲惫。她还是会断断续续地给他发私信,说月考进步了十分,说今天解出了一道难题,也说对未来的迷茫和期许。
他总会回复。有时快,有时慢,语气始终如初,耐心而温暖。她说:“学长,我想考北大,想去见见你。”
他回:“好。那我就在北大等你。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纪寒酥觉得,蒋少枫是她见过最温暖、最真诚的人。可网络上,总有些不和谐的声音。因为他和哥哥出众的样貌、才华,以及偶尔被扒出的优渥家世,总有一些黑粉造谣生事,从学术不端到私生活混乱,编得天花乱坠。她愤愤不平地去告诉他,他却只是笑笑,在视频里揉着柯基的脑袋,对着镜头说:“酥酥,看到没?小八都说清者自清啦。你啊,专心学习,别被这些杂音干扰。”他叫她“酥酥”,那么自然。亲昵得就像是在安抚自己的亲妹妹。
他引导她阅读各类书籍,和她探讨历史与文学,隔着屏幕,她感觉自己的视野被一点点打开。她的成绩,尤其是曾经惨不忍睹的数学,稳步提升。他从不说教,只分享,只鼓励。他说,很期待在北大遇见崭新的小丫头。
高考结束那天,纪寒酥走出考场,看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很好,北大,应该没问题。她第一时间给他发了消息:“学长,我好像……真的可以来见你了!”
他几乎秒回,发来一连串放烟花、转圈圈的表情包,文字里是掩不住的雀跃:“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酥酥最棒了!”兴奋得像个得到糖吃的孩子。
几天后,她收到了他寄来的礼物。一本精装的《里尔克诗选》,扉页上有他清峻的签名,和一句简短的话:“致酥酥:愿你有足够的云翳,来造就一个美丽的黄昏。——蒋少枫。”还有一封手写信,信里细细写了北大几个她可能喜欢的角落,末了写道:“纪寒酥,我在未名湖等你。这本书,希望你在来北大之前看完,到时候,我们好好交流。”
纪寒酥把信和书抱在胸口,感觉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甜蜜的期待填满了。她开始规划那个即将到来的,与那个人在彼岸的相逢。
然而,乌云总是在最晴朗的时刻骤然集聚。
一桩骇人听闻的黑社会恶性伤人案件被媒体曝光,细节极其残忍,一名男大学生被反复凌虐致死,引发全社会震怒。很快,一张不知从哪里流出的照片引起轩然大波,照片上,赫然是案发当晚,蒋少枫与该事件的嫌疑人在一起聚餐的场景。而几乎就在同时,凶器上的指纹也被查出来自蒋少桉。
火星溅入油库。
尽管警方通报从未提及蒋家兄弟,但舆论的狂潮已不可遏制。那些积攒已久的恶意如同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以前所有编排的谣言此刻都成了“确凿的证据”。“物以类聚”、“蛇鼠一窝”、“帮凶”、“吃人血馒头”……最肮脏的词汇如同冰雹,砸向那两个曾经被无数人喜爱的年轻人。
纪寒酥看着网络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和帖子,气得浑身发抖。她给他发消息:“学长,你还好吗?我相信你!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你!”
他回得依然及时,语气甚至努力维持着平静:“酥酥,我没事。别担心,都会过去的。你马上要来北大了,要开开心心的,准备迎接新生活。”
可他的社交平台下,早已沦陷。他依旧发着日常,拍着小八的视频,分享新学的菜谱,甚至开了一场直播,全程带着阳光般的笑容,回复着一些关于读书、写作的问题,对满屏飞过的恶毒诅咒视若无睹。
纪寒酥看着直播里他清瘦了些却依旧明媚温暖的笑脸,以为他的坚强足以抵御这一切风雨。
直到那天深夜,她收到他一条很长的信息。
“酥酥,要好好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都要相信,你自己就是阳光本身,可以穿透一切阴霾和黑暗。不要被仇恨改变你纯洁善良的心,你值得世界上所有的美好。记住,要永远活在阳光里。”
这语气,太过郑重,像是一种交代。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回复:“学长?你怎么了?你也要好好的!”
没有回应。
电话打过去,已关机。
一种冰冷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接下来的一天,两天……他的所有社交账号彻底停更。世界仿佛陷入一片死寂。她疯狂地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全都石沉大海。
一个星期后,一个平常的星期二,新闻推送弹出简短的消息:“青年作家蒋少枫疑因网络暴力于家中浴室自杀身亡,其双胞胎兄长蒋少桉目前下落不明,警方已介入调查。”
手机从纪寒酥颤抖的手中滑落,屏幕碎裂开来,像她瞬间支离破碎的世界。
未名湖的波光,她还没有见过。
那本《里尔克诗选》,她还没有和他讨论。
那个说着要在北大等她,给她惊喜的,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少年,死在了一个普通的星期二。
后来,她听知情人说,他回复每一条恶评、微笑着拍下那些日常视频时,手腕上,早已缠满了厚厚的、掩饰伤痕的绷带。
纪寒酥坐在骤然间变得空茫的房间里,九月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和初见时一样的温度,却只剩下彻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