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生日那天,纪寒酥握着母亲日渐消瘦的手,看着窗外最后一片秋叶飘落。母亲的手终于不再温暖,监护仪上的数字归于零。从那以后,她的世界也像那台仪器一样,变成单调的直线。
那天之后,母亲常坐的藤椅再也没暖过,父亲的酒瓶开始堆满墙角,像是筑起一道无形的高墙,将父女二人隔在两端。连她的中考成绩通知单,都被随手扔在了烟灰缸旁。
有时深夜,纪寒酥会听见父亲的啜泣,但她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黎明。
三年后,她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入了邻市的重点高中。离开那天,父亲醉醺醺地递给她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说了句“照顾好自己”,便转身回到昏暗的屋内。
纪寒酥拖着行李箱走进星榆中学大门时,初秋的风卷着桂花香扑在脸上,她却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校服的领口被她扣到最上面一颗,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走进9班教室时,只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班主任把慕小小领到她身边时,她正盯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直到一个甜脆的声音钻进耳朵:“同学你好呀!我叫慕小小,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啦!”
开学第一天,同桌的女孩这样自我介绍,眼睛弯成月牙。纪寒酥只是轻轻点头,没有接话。
但慕小小似乎不懂什么叫距离感。她会在老师讲题时偷偷递过来一颗水果糖,会在纪寒酥忘记吃早餐时强硬地分她一半三明治,会在下雨天多带一把伞。
“你不用这样的。”有一天纪寒酥终于开口。
慕小小眨眨眼:“哪样?”
“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慕小小理所当然地说,然后又笑了,“而且你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特别细心。上周我感冒,是你悄悄把药放在我桌上的吧?”
纪寒酥愣住,她以为没人看见。
班主任安排她们成为同桌,或许是刻意为之。慕小小像颗小太阳,从早读开始就没停过话头。她的话痨属性逐渐打破了纪寒酥筑起的冰墙。两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当慕小小因为月考失利趴在桌上哽咽时,纪寒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我妈妈说过,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洗掉难过。”纪寒酥轻声说,“哭完了,我帮你补习。”那天下午,纪寒酥第一次主动把自己的笔记递给了慕小小。
那是她第一次对别人提起母亲。
和赫嘉熟络起来是在一个午休。纪寒酥翻着从家里带来的旧版《意林》,指尖刚触到夹在里面的银杏叶,就听见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这本我初中时也有,里面那篇《银杏落时》我看了三遍。”她回头,看见赫嘉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桌边,浅灰色的发带束着长发,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那天午休,她们坐在香樟树下聊了很久,赫嘉说自己已经写了三本未完结的小说和数十首诗。说想在山里盖座小木屋,“窗外种满绣球花,白天写小说,晚上看星星”,纪寒酥听着,悄悄把那片香樟叶夹进了赫嘉的笔记本里。
“我可以看看你写的其他东西吗?”纪寒酥问。
赫嘉犹豫片刻,从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写了一篇篇优美的小诗和散文。细细阅读,如清凉的风拂过心间。
三个女孩的友谊就这样悄然成形。慕小小是她们中的阳光,总是拉着她们在放学后探索城市角落的小吃店,哪家的关东煮最好吃,哪家的甜品品种最丰富,她都了如指掌。赫嘉是思想的引导者,在她们迷茫时提供智慧和方向。 她会向她们分享一些文学著作,会把写好的短篇故事读给她们听。读到女主角独自旅行时,纪寒酥会轻声说“这里可以加句描写晚霞的话”,慕小小则拍着桌子喊“让男主角快点出场啊”。而纪寒酥,则用她特有的细腻关注着朋友们生活中的每个细节—— 在她们任何一人遇到困难时第一个出现。纪寒酥从不主动说自己的事,却记得慕小小不吃香菜,赫嘉来例假时不能碰凉的,每次聚餐都会提前跟老板交代,默默把热汤推到两人面前。
“你们知道吗?七班有两个超级厉害的男生!”一天午休,慕小小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一个叫顾之烨,一个叫许衍,听说听说一个豪放派一个高冷派,长得特帅还是学神级别的!”
赫嘉从书本中抬起头:“顾之烨是初中时全国数学竞赛的一等奖,许衍更厉害,去年物理和计算机竞赛双料冠军。”
“我们去看看吧!”慕小小兴奋地提议。
在七班后门,她们正好遇见两个男生走出来。高一点的穿着校服却敞着外套,笑容明朗;稍矮些的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眼神锐利。
“哇,这不是九班的三朵金花吗?”顾之烨挑眉笑道,“有何贵干?”
慕小小一下子红了脸,纪寒酥只是平静地说:“走错教室了。”
许衍淡淡扫了她们一眼,目光在纪寒酥脸上停留片刻:“九班在走廊另一端。”
“谢谢提醒。”纪寒酥点头,拉着两个朋友离开。
但命运似乎有意让他们的生活产生交集。不久后的校运动会上,慕小小报名参加1500米长跑,却在最后一百米脸色发白。纪寒酥和赫嘉连忙冲过去扶她,顾之烨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抱起慕小小往医务室跑。
“你干什么!”慕小小惊叫。
“省点力气吧,”顾之烨咧嘴一笑,“你都轻得像片羽毛了。”
许衍跟在后面,默默递给纪寒酥一瓶矿泉水:“给你喝的。”
这件事后,五个人的队伍渐渐成形。她们发现顾之烨的幽默和许衍的毒舌相得益彰,而两个男生也惊讶于这三个女孩之间坚不可摧的友谊。周末,他们开始一起出去吃饭、逛书店、甚至组团去图书馆自习。周末一起去科技馆,顾之烨在前面讲笑话逗得慕小小笑得前仰后合,许衍轻声念叨着英文单词,眼神却总是不经意间扫过前面的纪寒酥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摇曳的发梢,如同飞舞的蝴蝶,凌乱却平添了几分俏皮与灵动;聚餐时赫嘉会给大家读新写的小说片段,顾之烨抢着要当男主角,许衍则在旁边精准指出剧情漏洞;纪寒酥感冒时,课桌里会莫名其妙出现感冒药和热水,纪寒酥问是谁买的,慕小小和许衍不约而同看向顾之烨,顾之烨只是红着耳朵转开话题。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数学能考这么差,”有一次许衍看着慕小小的试卷皱眉,“这些题根本就是基础。”
慕小小委屈地撇嘴:“我就是不会嘛!”
从那以后,许衍主动担起了给慕小小补习数学的任务。每次慕小小想放弃时,他总会淡淡地说:“再坚持十分钟,然后请你吃你最爱的那家披萨。”于是慕小小就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为了披萨,加油,战斗!”继续埋头钻研。
后来纪寒酥才知道,慕小小数学成绩突飞猛进,是因为每天放学都有个清冷的身影守在图书馆,把她的错题本圈得密密麻麻。
纪寒酥默默观察着这一切,觉得有趣。许衍表面冷漠,却总能在慕小小需要时出现;顾之烨看似玩世不恭,实则细心体贴;而慕小小,这个曾经扬言“最讨厌傲慢学霸”的女孩,现在会为了许衍的一句夸奖兴奋一整天。
十月的艺术节,纪寒酥在后台帮忙时,看见8班的叶静依正对着镜子发呆,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裙。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自己的外套递过去:“系在腰上吧,刚好遮住。”叶静依转过头,睫毛像蝶翼般颤了颤,接过外套时轻声说:“谢谢。我叫叶静依。” 叶静依感激地朝她微笑,那笑容温柔得能让冰雪融化。
她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叶静依确实如外表一样温和大方,品学兼优,是许多男生心中的女神。但纪寒酥渐渐察觉,那温暖之下隐藏着一丝冷淡和疏离,就像月光,明亮却不炽热。
后来纪寒酥常看见叶静依在图书馆刷题,她总是坐最靠窗的位置,面前堆着厚厚的理科资料,眉头却微微皱着。
“我其实想学文。”一个晚自习后的晚上,叶静依突然对纪寒酥说。她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远处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叶静依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爸妈说理科好找工作,我从小到大就一直遵从着他们的指令活着。”
几天后,她突然告诉纪寒酥:“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他叫秦轩。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她带纪寒酥去看秦轩打篮球。那个男孩确实耀眼,身姿挺拔,相貌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金黄的夕阳洒在篮球场上,映照出少年的身影。他身穿一件宽松的球衣,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背部,胸前的球队标志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起起伏。篮球在他手中游移不定,他的动作敏捷而流畅,仿佛与篮球融为一体。他犹如一只捕风的猎鹰,巧妙地运用身体的力量与速度,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运球、突破和上篮动作。场边不少女生为他欢呼,但他谁也没看。叶静依一脸钦佩地对她说:“很酷吧!他可是我们班的班草兼万年老二呀!”
“他确实很优秀,”纪寒酥看着她,眼神充满鼓励,“如果你想和他并肩,就得更努力,和他站在同一平台。”
叶静依点点头,眼神复杂。
那天之后,纪寒酥的课桌里多了两份错题本,一份是她整理的理科重点,一份是赫嘉写的散文集。她把理科错题本给了叶静依,把散文集放在自己桌上,扉页上有赫嘉写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慢慢来,总会找到的。”课间操时,她看见叶静依把错题本还给她,上面写满了红色的批注,末页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谢谢你,纪寒酥。”
深秋的一个周末,五个人——三个女孩加上顾之烨和许衍——相约去爬山。山顶上,他们挤在一处观景台等待日出。慕小小靠着许衍的肩膀打瞌睡,赫嘉和顾之烨争论着一本小说的结局,纪寒酥则安静地望着远方渐渐泛白的地平线。
“你想什么呢?”顾之烨突然问她。
纪寒酥沉默片刻:“想起我妈妈说过,北极星永远在同一个位置,但人间烟火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赫嘉轻声接道:“但我们不正是为了感受这些这些变化而活着吗?”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每个人年轻的脸庞上。纪寒酥看着身边的伙伴们,忽然意识到,母亲去世后那个冰冷的世界,正在被这些人的温暖一点点融化。
下山时,她在半山腰的许愿树上挂了一条红丝带,上面什么也没写。有些愿望,不说出口也会实现。
期中考试后的总结会上,纪寒酥在走廊上听见8班班主任和7班班主任聊天。“你们班许衍和顾之烨真是省心,次次年级前两名。”8班班主任的声音带着羡慕,“要是我们班秦轩和裴洛尘能有这劲头就好了。”7班班主任笑着说:“那俩孩子也不错啊,一直稳在年级前五,不容易了。”纪寒酥抬头,看见叶静依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成绩单,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她的理科成绩进步了二十名,离秦轩的名次又近了一步。
放学时,慕小小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五根冰淇淋:“庆祝期中考试圆满结束!顾之烨和许衍在门口等我们,说要一起去吃火锅!”纪寒酥倚在书店门口,肩膀轻轻抵着微凉的木框。她垂着头,碎发落在脸颊旁,遮住了小半张脸,白色的耳机线从耳后垂下来,悄悄藏进校服领口。听到慕小小的声音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林间拂晓时分的晨雾,朦胧中带着一丝未散的梦意,让你看不透,却又忍不住想去探寻。赫嘉蹲在地上,温柔地注视着身旁的小猫吃完最后一条小鱼干,笑着起身。叶静依走过来,把一瓶热牛奶递给纪寒酥:“刚买的,捂手。”远处,许衍正站在路灯下看着一本笔记,顾之烨在他身旁一只手搭着他的肩笑嘻嘻地说着什么。他们邀请叶静依一起去,但叶静依称有事先离开了。
纪寒酥咬了一口冰淇淋,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秋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她下意识地抬了抬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露出清亮的眼睛。不远处的香樟树下,五个身影并肩走着,影子在夕阳下叠在一起,像一束永不消散的光。
那天晚上,纪寒酥三年来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了电话。
“爸,”她说,“我交到朋友了。”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然后传来父亲哽咽的声音:“好啊...真好。”
挂断电话后,纪寒酥打开窗,让夜风灌进寝室。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北极星坚定地闪耀,而人间灯火,在她眼中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