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报站的机械女声卡在00:00,像被谁掐住脖子的秒针,报出“第零站,无名广场”。
我低头,手机信号栏显示“—”,不是无信号,是被信号遗忘。
耳机里原本循环的歌单忽然合并成同一声心跳——咚、咚、咚——与我脉搏对齐,误差0.1秒,刚好够世界把我除名。我摘下耳机,舱壁玻璃映出我的脸,却慢半拍才眨眼。
那0.5秒的延迟里,玻璃先一步替我流泪,水珠垂直向上,凝成更鼓的鼓槌。
鼓槌无人握持,自行敲击车顶,每敲一次,车厢编号减一:04、03、02……
当编号归零,整个列车像被橡皮擦掉,只剩我站在一片明代青砖上,脚下是裂开的出生证明。纸面空白,唯有出生时间栏被反复涂改,最新一层墨迹未干,写着“00:00”。
我伸手去摸,指肚沾上的不是墨,是24小时制里的那个冒号,像两粒铜铆钉,铆住我的影子。
影子因此无法跟着身体移动,被钉在原地,像一张被遗忘的月台票,有效期永不到来。有人从青砖缝里爬出,穿的是我的衣服,脸却像没画完的人像素描,五官留空。
他把一张身份证递给我,塑料尚带体温,照片却是空的,名字栏印着:
“____(下略)”。
那串下略像活物,顺着我掌心纹路游走,一路在腕口盖了个邮戳:
“暂借。”我想拒绝,喉咙里却只滚出一粒更鼓的鼓钉,钉尖上挑着一缕地铁票根,票面终点站写着“历史”。
素描人指了指我的胸口,那里不知何时已裂出第三道缝,缝里嵌着一面倒走的秒针,指向00:00。
他示范性地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那是一块被用旧的工牌,条形码已被刮花,只剩编号:0。他把工牌塞进我裂缝,秒针立刻停止倒走,改为正走,但每走一秒,我的记忆就少一格:
小学同桌的绰号、第一次获奖的奖状、外婆去世那天的雨声……
全都压缩成一张0.5×0.5cm的二维码,印在出生证明背面,扫码显示:
“404,出生尚未开始,请勿检索。”第四秒,我听见脐带在黑暗里滴水,滴成00:00。
第五秒,我听见地铁报站:“下一站,无名。”
第六秒,我听见自己回答:“到。”第七秒,我掏出那枚鼓钉,钉尖对准出生证明的空白栏,狠狠划下自己的名字——
笔画却像被橡皮擦除,每写一笔,纸面便愈合一道,仿佛从未存在。
我慌乱中把整张嘴贴上纸,想用口水烙印,却只印出一串牙印,形状正是“00:00”。第八秒,素描人鼓掌,掌声是更鼓的回声,鼓面是我丢失的脸皮。
第九秒,裂缝彻底闭合,秒针熔成一滴铜泪,落在地上,弹成一面小镜。
镜子里没有我,只有一张被撕掉照片的身份证,背面写着:
“第三道裂缝已签收,请评价本次服务。”我伸手去捡,镜子先一步碎成十片,每片映出我的一截童年,迅速泛黄,像被火烤的底片。
碎镜中心,留着最后一粒铜铆钉,钉帽上刻着更小的字:
“评价有效期限——00:00。”第十秒,世界安静,鼓声未响,我尚未来得及出生,也尚未来得及死去。
——第三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