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记忆的起点,是被一味药香浸透的。
那苦涩中带着一丝草木清冽的气味,盘踞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从父亲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弥漫出来,附着在母亲的衣角,也缠绕上她幼年的梦境。
与这气味相伴的,是父亲压抑的、断续的咳嗽声,“咔…咔咔…”,像一架老旧风箱在吃力地喘息。这声音是家里的背景乐,提醒着每一个人,这个家有一个沉重的秘密。
这个秘密,母亲用她瘦弱的肩膀扛着。她从不言苦,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在田垄与灶台之间。她很早便对三姐妹说:“爸爸身体不好,你们要懂事。”
于是,“懂事”成了青木学会的第一个词。它意味着,大姐青禾十岁时就能踩着小板凳做出全家的饭菜;二姐青苗七岁时就能麻利地洗完一大盆衣服;而青木自己,四岁多的年纪,就知道要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玩,不哭闹,不添乱。
父亲并非终日卧床。在天气晴好、身体稍适的时候,他会慢慢挪到厨房,接手做饭的活。他是她们姐妹仨的“厨子”。他看着炉火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那跳跃的火苗里,有他所能贡献的全部价值。他切菜很慢,动作带着一种大病之后的虚浮,但他做的饭菜,总有种别样的温暖。
爷爷奶奶在这个家是稀缺的。
尽管他们就住在青木家的对面,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青木的爸爸排行老大,从小体弱,本就不受待见。那场让他差点送命的铁路事故之后,爷爷奶奶当年甚至想过把高烧不退的他骗上火车,带出去扔掉(这些都是青木长大后妈妈告诉她的)……这件事像一根冰刺,扎在青木家每个人的心上,也让这个家与祖宅那边,隔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他们从不登门,偶尔在门口遇见,目光也总是快速掠过青木和姐姐们,仿佛她们是不值得停留的尘埃。青木见过奶奶如何搂着二叔家的儿子青松,心肝肉儿地叫,那脸上的慈爱,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小小的青木还不懂“重男轻女”这样沉重的词,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她们这个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一样。她们没有爷爷奶奶的疼爱,只有一个病弱的、但会默默给她们做饭的父亲,和一个像永不停歇的陀螺一样旋转的母亲。
家里的空气总是紧绷的,像一根细细的弦。父亲的咳嗽声是拨动这根弦的手。每当那咳嗽变得剧烈而持久,母亲忙碌的身影会有一瞬间的停滞,姐姐们会交换一个忧惧的眼神。青木则会放下手里的东西,竖起耳朵听,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填满。
她最安稳的时光,是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的小窗,洒在父亲做饭的背影和母亲归来时疲惫的脸上。药味和饭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矛盾的、属于她家的味道。那时,父亲的咳嗽会暂时停歇,母亲会得到片刻的喘息。
青木就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只是把所有的一切,那沉默的艰辛,那无声的坚韧,那被排斥的冷遇,都一点点收进她清澈的眼底,沉淀成她生命最初的土壤。
这土壤贫瘠而苦涩,却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孕育着一股不甘屈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