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上学前的青木,记忆里涂抹着一层属于山野的、懵懂的快乐。那快乐是具体的——是牛背上晃荡的双腿,是溪水里冰过的脚丫,是漫山遍野猪草被割断时溢出的青涩汁液味。
她还不懂得解读爷爷奶奶眼神里的淡漠,也尚未完全理解父亲那被病痛蛀空的身体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母亲的身影永远在忙碌,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从田埂旋转到灶台,从黎明旋转到深夜。而青木,便是这大陀螺身边,一个不由自主跟着旋转的小陀螺。
“青木,去把牛牵到坡上。”
“青木,晌午前把这筐猪草打回来。”
“青木,看着灶里的火,别灭了。”
母亲的指令简单明确。于是,青木小小的身影便日复一日地出现在田埂、山坡和柴火垛之间。她做得很熟练,仿佛生来就会。她甚至能从父亲偶尔舒缓的眉头和母亲难得一见的、转瞬即逝的笑意里,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被需要的满足。这忙碌,是她童年游戏的全部,她并不觉得苦。
六岁那年秋天,母亲用旧布给她缝了个书包,对她说:“明天,跟张老师念书去。”
学校在村尾,是一座比村里大多数房子都更显破败的土坯房。唯一的张老师,是个面容和善、眼角带着深深皱纹的中年人,既教“a o e”,也教“1+1=2”。教室只有一间,用木条粗糙地隔开:一二组坐的是像青木一样的新面孔,是“一年级”;三四组坐的是比他们高半头、脸上带着些许优越感的孩子,是“二年级”。但在青木看来,他们读着差不多的课文,做着差不多的算术,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另一群人比她多在这间屋子里混过一年日月。
学校的生活,对她而言,只是将旋转的场地从山野换到了教室。她人在课堂上,心却早已跟着窗外那朵云飘远了。她很快和村里几个同样坐不住的野小子成了玩伴,在课桌下传递小石子,用弹弓打窗外的麻雀。书本上的方块字和扭动的数字,远不如草丛里的蚱蜢和河沟里的小鱼有吸引力。
有时,父母在学校对面的坡地上干活。青木隔着窗户,能看到母亲弯腰锄地的身影,看到父亲偶尔直起腰,艰难地捶打着后背。那一刻,教室里的一切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她会趁张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空隙,像一只灵巧的野猫,从后门溜出去,一口气跑到地里。
“爸,妈,我来帮你们!”她喘着气,脸上是因奔跑和兴奋泛起的红晕。
母亲会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看着她,眼神复杂。那里面有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最终只化作一句:“你这娃……”
父亲则会停下手中的活,蜡黄的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递给她一把小锄头:“慢点,别伤着。”
在地里流汗,比在教室里面对那些天书般的符号,让青木觉得踏实得多。她觉得自己是在真正地“做事”,在为这个家出力。
就这样,日子在教室的走神和田地的劳作之间飞快溜走。一年光阴,青木的身高窜了一小截,手脚更麻利了,皮肤晒得更黑了。可当张老师期末问她“青木,‘上’字后面是什么字”时,她眨巴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里“混”过了一年。书本依旧崭新,知识不曾在她脑海里留下任何深刻的痕迹。她依旧是那个在山野间旋转的小陀螺,只是偶尔,会被母亲塞进那间名为“学校”的屋子里,暂时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