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第一个冬天,寒意似乎比往年更刺骨。家里刚刚因二姐归来而升起的一点暖意,很快又被另一种忙碌所取代——母亲又开始筹备起了青苗的婚事。
父亲依旧是沉默的。他蜷在旧藤椅里,看着母亲和二姐为了彩礼、嫁妆、酒席的琐事忙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那沉默里,有对自身无力的痛恨,也有对女儿未来的担忧,青木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不开心,像一层无形的霾,笼罩着他。可他被病体和这个家的重担压得太久,早已失去了发声的力气和底气。
二姐的婚礼定在了一个星期天。家里挤满了亲戚和帮忙的乡邻,喧闹声几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顶。青木也跟着忙前忙后,递东西,招呼小客人,小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
到了周日下午,喧闹还未散去,青木却不得不收拾行李了。她要和村里的伙伴一起,赶回镇上的出租屋,准备周一上学。记忆里,那天天气阴沉,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二姐刚刚化完妆回来,穿着漂亮的嫁衣,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鲜红,看起来既漂亮又陌生。她看见青木背着书包要出门,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什么也没说,直接从棉袄兜里掏出一把卷得皱皱的钞票,塞到青木手里。
“拿着,在学校别亏着自己。”二姐的声音有些哑。
青木低头一看,那把钞票,大概有两百块。在那个年代,对于她们这样的家庭,对于一个初中生,这无疑是一笔令人心惊的“巨款”。她攥着那叠带着二姐体温的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转身走进了寒冷的暮色里,没有回头。直到很多年后长大成人,青木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她没有向老师请一天假,留下来,亲眼看着二姐出嫁?就像她当年,也没有亲眼目睹大姐坐上婚车一样。这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让她避开了那最心碎的场景;又或许,这是她内心深处一种无言的、倔强的反抗,用缺席的方式,拒绝承认姐姐们就这样一个个地离开。
那个春节,是青木第一次一个人和爸爸妈妈过年。家里突然变得空荡而冷清。饭桌上,再也没有人和她争抢那块最大的肉,衣柜里,也再不会因为一件新衣服和姐姐们拌嘴。相反,两个出嫁的姐姐都希望她过得好,平常回来,总会偷偷塞给她一些零花钱,大姐会给,二姐也会给。
物质上,她似乎比以前“富裕”了。可再多的零食和零花钱,也填补不了心里的那个空洞。大年初二,姐姐们都会带着姐夫回娘家拜年,热闹是热闹,但那种热闹是客套的,是短暂的。她们在父母那里,变成了需要精心招待的“客人”。吃饭时,母亲会不停地给姐姐们夹菜,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姐姐们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意翻动家里的东西,说话都仿佛带着分寸。
她们只能待一天,太阳还没落山,就必须起身赶回婆家。看着姐姐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家里的空气会瞬间再次凝固,那种冷清,比过年之前的任何一天都要深刻。
青木知道,姐姐们给她零花钱,是爱她。但她更清楚地知道,那些钱,代表不了陪伴。她们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再也不会一起在田埂上追逐打闹,再也不会在父母责备时,互相使着眼色偷偷笑了。
她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那个曾经拥挤、吵闹却完整的家,彻底留在了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