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六年 五月初八始）
第二天早上，寅时刚过，天边才透出一点鱼肚白，赵钰便已起身。他用冷水使劲搓了把脸，试图驱散残存的睡意，也将心头那点混杂着紧张与期待的情绪压了下去。今天，是他正式在码头上工的第一天。
当他赶到码头时，江面上还笼罩着一层薄雾，但岸边早已人声鼎沸。火把和灯笼的光在雾气中晕开，映照出苦力们忙碌穿梭的身影和各种货物堆积如山的轮廓。陈岳看到他，远远地招了招手，将他唤至近前。
“今日到的这批是新会来的漕米，要紧货色，分给我们组和炳叔那组一起卸。”陈岳言简意赅地交代着，朝另一边努了努嘴。赵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前几天曾带他来见陈岳的张大汉，正站在一个面色黝黑、身形精干、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身旁，那汉子眼神锐利，正大声指挥着手下人准备家伙事，想必就是炳叔了。
很快，运米的货船靠稳跳板。沉重的米包被船工一个个拖到船边。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赵钰学着旁人的样子，弯下腰，试图将一袋米扛上肩。但他不得要领，只顾用蛮力，米袋的边缘硌得他肩膀生疼，身子也跟踉跄跄，险些栽倒。
“喂！后生仔！”一声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和明显嘲弄的吆喝响起，正是炳叔。他抱着胳膊，斜眼看着赵钰笨拙的模样，嘴角撇了撇，“食奶力都未出齐啊？米袋系咁扛嘅咩？睇你似担紧个新妇（新娘子）多过担米！（吃饭的力气都没使出来吗？米袋是这么扛的？看你像扛个新娘子多过扛米！）”
赵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无地自容，僵在原地，扛着不是，放下也不是。
就在这时，陈岳笑着走了过来，他先是对炳叔那边摆了摆手：“炳叔，后生仔第一日上工，畀次机会啦（给次机会啦）。”随即，他站到赵钰身边，亲手示范。
“阿钰，睇住（看着），”陈岳的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腰要沉低，唔好净系用死力（不要只用死力）。米袋甩上肩个阵，要就住个力，用个肩胛骨同颈侧呢度顶住，个身要直，重心要稳。”他一边说，一边帮着赵钰调整姿势，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发力。
在陈岳的指点下，赵钰再次尝试。这一次，虽然依旧沉重，但米袋似乎不再那么难以驾驭，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深吸一口气，迈开了在码头上的第一步。汗水立刻从额角渗出，但一种初步掌握技能的微小成就感，冲散了些许刚才的窘迫。
然而，码头的考验远不止于此。接下来的连续几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雨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脚下的跳板和路面变得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对于赵钰这样的新人，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老油子们或许能寻个角落偷闲避雨，但他们这些新人，却必须硬着头皮，冒雨继续搬运。
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沉重的货物压在肩上，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赵钰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又酸又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水汽。身体的疲惫几乎到了极限。
但就在这冰冷的雨幕中，赵钰一次次看到陈岳的身影。他并非只是站在棚下指挥，而是同样顶着斗笠、披着蓑衣，和工友们一起扛货、奔走，不时大声提醒着众人注意安全。有几次，当赵钰在跳板上脚步虚浮时，总是陈岳适时地伸手扶他一把，或在他身边帮他托一下沉重的货包。
“顶住（撑住），阿钰！就快卸完哩！”陈岳的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有力。
看着陈岳与自己一同淋在雨中，赵钰咬紧了牙关。身体固然累得如同散了架，但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支撑着他。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堂兄的这份情谊，通过陈岳的照拂，变得如此具体而真实。这雨中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和孤独。
他埋下头，一步一步，更加坚定地踩在泥泞的码头上。这苦，他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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