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六年 四月下旬)
接连的闭门羹,像一盆盆冷水,几乎浇灭了赵钰初来时的热情。行囊里的铜钱一天天减少,坐吃山空的焦虑感如同藤蔓,越缠越紧。他意识到,等待别人施舍一份工已是奢望,必须自己寻一条活路。
他转变思路,想到了最不需要门槛的营生——给人家挑水。前两日打听过,这里挑一担水能卖三到五文钱,与家乡相差不多。这微薄的收入,成了他眼前唯一的指望。
第二天一早,赵钰带上新买的水桶,蹲在一条还算热闹的街角,学着旁边小贩的样子,鼓起勇气呦喝起来:“挑水嘞——三文钱一担!三文钱一担——!”
路过的行人步履匆匆,有的置若罔闻,有的只是停下脚步,用好奇或漠然的目光打量这个面生的年轻后生,随即又快步离开。呦喝了许久,嗓子有些发干,却无人问津。赵钰站起身,决定不再守株待兔,他要主动去寻。
他沿着街巷边走边看,试图从门庭院落的迹象判断哪些人家可能需要挑水。他挨个上前询问,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恳切。半个小时过去,回应他的只有摇头和摆手。希望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他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无力地坐下,将头埋在膝间休息了一个小时。疲惫感不仅来自身体,更来自内心。但想到空空的行囊,他咬了咬牙,再次起身,继续边走边问。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今日的尝试时,一位挎着菜篮的妇人叫住了他:“小伙子,给我挑两担水,家里水缸快见底了。”
一瞬间,赵钰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连忙应承:“好!好!婶子,这就去!”
他来到河边,麻利地打满两桶水,挑起扁担。许是太久没干这活,许是心里想着快点做完这单好去接下一单,脚步不免有些急躁。才走出不远,在一个湿滑的土坎处,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趔趄一下!扁担脱肩,两只水桶“哐当”倒地,其中一桶水泼洒了大半。
赵钰看着满地狼藉和湿透的裤腿,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沉着脸,一言不发,默默回去把水重新打满。这一次,他的脚步慢了三分之一,每一步都踏得格外沉稳。终于,两担水稳稳地倒进了雇主家的水缸,赵钰如愿以偿。这第一笔收入六文钱,是来得如此艰难。
第二天,他依旧早早出门。在一间简陋的草篷屋前,他遇到一个正要进门的四十来岁男子。赵钰上前询问:“师傅,需不需要挑水?”
男子转过身,打量着他,说:“需要是需要……一文钱两担,干不干?”
这价格压得太低,赵钰犹豫了。男子见状,改口道:“那就一文钱一担!”
赵钰还在心里盘算这仅够一个馒头的工钱是否值得,男子已不耐烦,冷哼一声,转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赵钰站在原地,望着那扇薄薄的木门,许久才默默离开。接下来的几天,他没能遇到这次一样的机会。
在客栈又捱了十来天,带来的干粮早已吃尽,他便在客栈花钱买饭吃,眼看着积蓄如流水般消逝。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还有什么活计是自己能做的?
偶然一天,赵钰走到了码头。眼前豁然开朗,江面船只穿梭,岸边人声鼎沸,无数苦力喊着号子,将堆积如山的货物从船上卸下,或扛到船上。那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场面,瞬间吸引了赵钰。接下来的几天,赵钰一有空就跑到码头,远远地蹲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默默观察着那些搬运工如何协作,工头如何指挥,船只如何停靠。
这天中午,他正看得出神,一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大汉朝他走了过来,粗声问道:“喂,小兄弟,我看你在这儿蹲了好几天了,从哪里来的?”
赵钰心里一紧,有些戒备,支支吾吾地回答:“是……从新会来的。”
那大汉一听,猛地一拍脑袋:“新会?哎呀!你该不会是来找陈岳的吧?”
“陈岳?”赵钰一愣,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大汉已快步跑开,不一会儿,拉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看起来更显精干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子走到赵钰面前,仔细端详了他一下,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你就是赵钰?赵铭的堂弟?”
“是……是我。”赵钰又惊又疑,堂兄的名字让他瞬间放松了警惕。
“哈哈哈,太巧了!果然是你!”男子爽朗地笑起来,拍了拍赵钰的肩膀,“我是陈岳,你堂兄赵铭最要好的同窗!”他转头对那大汉说:“张兄,你先去忙,我跟这位小兄弟聊聊。”
等那姓张的大汉离开,陈岳热情地揽住赵钰的肩:“小兄弟,别担心,我没有恶意。说起来,我跟你堂兄情同手足,他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在这儿是……?”
赵钰便将这几日的困窘和盘托出。陈岳听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码头搬运是辛苦活,但好歹能挣口饭吃。我在这儿是个小领班,你要是愿意,我介绍你进来。”
绝处逢生,赵钰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点头如捣蒜。
陈岳当即带着赵钰去见码头上管事的大领班。那大领班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人,目光如炬,扫了赵钰几眼,对陈岳说:“阿岳,你的人,你清楚规矩。”他又看向赵钰,声音沉稳有力:“你就是赵钰,你在这里工资不多,想清楚再干。”
赵钰挺直了腰板,迎上大领班的目光,语气坚定:“好的。”
大领班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走出工棚,望着眼前喧闹而充满生机的码头,赵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前路依然艰辛,但此刻,他终于在香山县这个异乡之地,找到了一方可以立足的角落。他的码头十年,即将从这里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