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像闺中女子未说尽的心事,绕绕缠缠;又含着七分诗意,淅淅沥沥间,便把寻常巷陌都晕染成了画。
暮春时节,会稽山下的鉴湖水确是涨了些,往日里清晰可见的湖底卵石,此刻已藏进了更深的碧波里。烟霭如轻纱,濛濛地笼着两岸的乌桕树,新抽的叶芽儿裹着雨珠,被洗得透亮,像是谁把翡翠敲碎了,又细细碾成了玉屑,一点一点浸在那嫩得能掐出水的绿里。岸边泊着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的,仿佛与这烟雨融为了一体。竹编的篷顶积着薄薄一层水,雨丝落在上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有几滴顺着竹篾的缝隙滑下来,“嗒”地落在舱内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旋即又洇成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沈青梧坐在舱窗边的梨花木凳上,指尖捻着一枚刚从岸边摘来的兰草叶,叶片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她穿了件月白色的素绸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茎兰草,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却又在不经意间透着雅致,不张扬,正如她本人。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几缕碎发垂在鬓边,被水汽润得微湿,只簪了一支碧玉簪,玉色温润,衬得那张脸愈发莹白如玉,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眉眼间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眼波流转时带着水的柔情,只是那双清澈的杏眼深处,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像深潭里的水,不起波澜,却能映出人心,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像这雨雾,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
“小姐,喝口热茶吧,这雨下得久了,仔细着凉。”贴身侍女晚晴端着个青瓷茶盏进来,茶盏是越窑的秘色瓷,釉色如冰似玉,她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避开船板上的水洼,生怕溅起的水花污了小姐的裙角。茶是新沏的雨前龙井,叶片在水中舒展,水汽氤氲而上,带着淡淡的清香,混着舱外的湿润空气,格外沁人心脾。
沈青梧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那点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掌心,才像是从某种绵长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清苦回甘,熨帖着微凉的脾胃,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回窗外。雨丝斜斜地织着,密如牛毛,远处的水村山郭都浸在一片迷蒙的绿意里,屋舍的轮廓模糊了,桥梁的影子淡远了,像一幅被春雨打湿了的水墨画,晕开了墨色,也晕开了时光。这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印着她的足迹,每一株草木都藏着她的记忆,可如今再看,竟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仿佛眼前的烟雨,都带着旧日的影子,却又抓不住、留不下。
三年前的那一幕,总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父亲沈敬言——那位曾在长安翰林院以才名著称的“沈翰林”,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风骨卓然,一首七言绝句传得长安纸贵,却因一本诗集里被指有“怨谤君上”之语,卷入了那场震动朝野的“文字案”。一夜之间,官差破门而入的喧嚣,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父亲被带走时挺直却落寞的背影,还有那些被翻箱倒柜散落一地的书卷……像一把钝刀,在心上反复切割。家宅被抄,父亲被贬谪至南疆瘴疠之地,那地方,听人说终年湿热,毒虫遍地,多少壮汉去了都难活着回来,何况是自幼体弱的父亲。不到半年,噩耗便传来,说父亲染了恶疾,病逝在了途中。母亲本就体弱,经此巨变一病不起,日夜以泪洗面,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临终前还攥着父亲的那本诗集,眼神里满是不舍与不甘。
偌大的沈家,顷刻间就散了。只剩下她和兄长沈青砚,还有一位据说是父亲远房表妹的柳姨娘,柳姨娘性子怯懦,平日里只知操持些家务,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昔日门庭若市的书香门第,朱门两旁的楹联换了又换,访客却一日比一日少,到最后竟门可罗雀。如今的生计,只靠着变卖祖产和兄长在军中的微薄俸禄勉强维持,那些曾被视为珍宝的古籍字画、古玩玉器,如今都成了换米下锅的物件,想起来,心口便像被堵住一般,闷得发疼。
“小姐,您都对着这雨看了半个时辰了。”晚晴见她出神,忍不住轻声道,声音里带着担忧,“再过几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您若是不舍,不如……不如咱们再晚些走?”
“没有什么不舍的。”沈青梧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雨后初晴时的阳光,柔和却有力量,“晚晴,我们不是去游山玩水的。”
晚晴低下头,不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知道小姐的性子,看似温和,像江南的水,可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像会稽山的石。自从半个月前,小姐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从一本泛黄的、页脚都磨破了的《南华经》夹层里发现了那封密信,她就变了。眼里的愁绪淡了些,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寒夜里的一点星火,微弱,却执着。
那封信是用父亲常用的狼毫笔写的,只是字迹潦草,笔画间带着颤抖,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的,内容也语焉不详,纸页边缘还有些水渍晕染的痕迹,只提到“林氏构陷”、“长安暗流”、“巫蛊余孽”几个字眼,墨迹深得像是要刻进纸里,最后是一句“青梧吾女,若有机缘,当为父雪冤,然长安险恶,切记步步为营”,落款是父亲的名字,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名字,此刻却看得她心口发紧。
林氏?长安的林氏,最显赫的便是太傅林仲之家族。林太傅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是出了名的老谋深算。父亲当年的“文字案”,主审官正是林太傅。这其中是否真有关联?是林太傅故意构陷,还是另有隐情?那“巫蛊余孽”又指什么?三年前的“文字案”,怎么会牵扯出早已被禁绝的巫蛊之事?
无数疑问在沈青梧心头盘旋,像这窗外的雨丝,缠缠绕绕,理不清头绪。她知道,仅凭这寥寥数语,想要翻案难于登天。长安是帝都,是天子脚下,是权力的漩涡中心,世家盘根错节,朝堂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一个无权无势的江南孤女,想要在那里撼动太傅林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无异于以卵击石,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可那是父亲的遗愿。是那个曾在春日里手把手教她读书写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临摹《兰亭集序》的父亲;是那个在夏夜带着她在会稽山采兰草,告诉她“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的父亲;是那个在临终前,还想着为自己洗清冤屈,把最后一丝希望藏在书页里的父亲。这份遗愿,重逾千斤,她不能退缩,也退无可退。
“兄长那边都安排好了?”沈青梧收回思绪,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大少爷说都妥当了。”晚晴连忙答道,“他托了江南商会的周掌柜,周掌柜在长安人脉广,给咱们在西市附近租了个小院,院子不大,但干净雅致,平日里可以借着卖些咱们江南的香料、茶叶做掩护,不会引人注意。周掌柜是父亲的旧识,当年父亲还在长安时,曾帮过他一个大忙,是信得过的。”
沈青砚三年前投笔从戎,也是没办法的事,家中遭此变故,总得有人撑起一片天。他凭着一股韧劲,在军中摸爬滚打,如今在京畿卫营中担任一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虽无权势,却总算在长安有个落脚处,也能照拂她们一二。这次去长安,对外只说是江南孤女投奔兄长,暂居长安,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心中藏着如此沉重的秘密。
沈青梧微微颔首,将杯中残茶轻轻泼向窗外的水面,茶水融入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缓缓荡开,又被新的雨水一点点抚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走吧,晚晴。”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动作从容,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寻常的邀约,“该登岸了。”
乌篷船缓缓靠岸,船夫撑着长篙,篙尖插入水中,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岸边早有一辆青布马车等候,车帘是半旧的青布,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净。沈青砚一身戎装,玄色的铠甲在雨雾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身姿挺拔如松,立在车旁,见妹妹走来,原本紧绷的面容柔和了些,眉宇间的凌厉也淡了几分。
“青梧。”他走上前,目光落在妹妹身上,细细打量着,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长安不比江南,人心复杂,万事小心。若有难处,立刻告诉我,切不可自己逞强,知道吗?”
“我知道的,兄长。”沈青梧望着他,兄长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脸上的稚气早已褪去,眉宇间多了几分军人的刚毅,也添了几分风霜,眼角甚至有了淡淡的细纹,那是在军营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你在军中也要保重自己,操练时别太拼命,不必太过挂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沈青砚点点头,又拉过晚晴,细细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好生照看小姐,遇事多提醒着些。晚晴一一应下,眼圈微微泛红。
沈青砚亲自将她们扶上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沈青梧仿佛听见身后雨丝落在水面的声音,愈发清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驶离了这片烟雨朦胧的江南。
沈青梧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水域,乌篷船已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消失在烟雨中,两岸的乌桕树也越来越远。她轻轻放下车帘,将江南的雨与愁,都暂时锁在了心底。
前路是长安,是未知的风雨,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也是沉冤昭雪的唯一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封密信。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仿佛还带着父亲当年写下时的温度,传递着他的决绝与不甘。
长安,我来了。这一次,我定要为父亲讨回一个公道。她在心底默念着,眼神愈发坚定。马车一路向北,载着一个女子的执念,驶向那座繁华而又诡谲的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