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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初见少年郎

青衿误

一路晓行夜宿,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颠簸了近半月。越往北行,风物便越发不同,江南那浸在水汽里的温婉秀丽,渐渐被中原大地特有的开阔雄浑取代。道旁的杨柳褪去了柔媚,换上了高大的白杨,叶片在风中翻飞,发出哗哗的声响,倒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气势;田埂间的水稻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麦田,青黄相间的麦浪在风里起伏,望不到边际。

进入关中地界后,官道上的行人车马骤然多了起来。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不绝,驼铃声、马蹄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蒸腾的繁华与忙碌。偶尔能看到穿着皂衣的驿卒策马而过,卷起一阵烟尘,更添了几分帝都脚下的紧张气息。

“小姐,前面就是函谷关了!过了关,再走两日就能到长安了!”晚晴兴奋地掀着车帘,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雀跃,半个月的车马劳顿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沈青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两山对峙,一座雄关如巨蟒般横亘其间,城墙高耸入云,青砖灰瓦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城楼之上旌旗飘扬,猎猎作响,气势恢宏,自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严。那便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关中的门户——函谷关。多少王朝兴替,多少商旅往来,都要经过这道关口,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见证了数不清的风霜与传奇。

马车随着长长的队伍缓缓入关,守城的士兵身着铠甲,手持长矛,眼神锐利如鹰,检查得颇为严格,每一辆车、每一个人都要仔细盘问,查看通关文牒。好在沈青砚早已为她们备好了妥当的文书,上面清晰地写着她们的身份来历——江南孤女沈氏青梧,携侍女晚晴,投奔在京畿卫营任职的兄长沈青砚。士兵核对无误后,便挥手放行,倒也还算顺利。

过了函谷关,便是一马平川的八百里秦川,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又行两日,遥遥望见前方一片连绵的城池,楼宇层叠,气势磅礴,一道高大的城墙如卧龙般蜿蜒伸展,将整座城郭环抱其中。隐约可见城中朱雀大街笔直如矢,一路向北,直通皇城深处,那便是大靖王朝的帝都——长安。

“长安……”沈青梧望着那巍峨的城郭,低声呢喃,心中百感交集。这座城市,曾是父亲少年时心向往之的地方,是他挥洒才思、施展抱负的舞台,翰林院的灯火,曲江池的诗会,都曾留下他的身影;可这里也是他梦碎的地方,一场“文字案”,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沼,最终客死异乡。如今,她踏着父亲的足迹而来,脚下的路相似,肩负的使命却截然不同。

马车从明德门入城,刚穿过厚重的城门,便立刻被卷入一片汹涌的喧嚣之中。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简直比江南最热闹的集市还要繁盛十倍。两旁店铺林立,绸缎庄、酒肆、茶楼、胡饼铺……鳞次栉比,酒旗幌子迎风招展,五颜六色,看得人眼花缭乱。身着各色服饰的行人摩肩接踵,有高鼻深目的胡商,背着行囊,牵着骆驼,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与人讨价还价;有负笈游学的书生,青衫落拓,眼神里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有佩刀带剑的侠客,步履匆匆,眉宇间带着江湖气;还有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意气风发……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可这繁华之下,却也处处透着龙蛇混杂的复杂,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的漩涡。

沈青梧默默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将车窗半掩,只留一道细细的缝隙观察。长安的繁华远超她的想象,也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戴着精致的面具,笑脸背后可能藏着算计,温和之下或许裹着锋芒;每一条街道,都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寻常巷陌里或许就有眼线遍布,酒肆茶楼中可能正进行着隐秘的交易。

马车没有去沈青砚在军营附近的住处,那里人多眼杂,不便行事,而是直接驶向了西市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周掌柜早已按照沈青砚的嘱托,将小院打理得妥妥帖帖。

这是一个典型的长安四合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推开黑漆木门,迎面便是一方小小的天井,院里种着一棵石榴树,枝叶繁茂,墨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想来夏天定会开满火红的花,热闹得很。正房三间,门窗漆成朱红色,窗棂上雕着简单的花纹;东西各有一间厢房,青砖铺地,清爽整洁。沈青梧住了正房,晚晴住了东厢房,西厢房则用来放置带来的香料和茶叶,一包包、一罐罐,码放得整整齐齐,空气中已经弥漫开淡淡的香气。

“周掌柜有心了。”沈青梧看着院中角落里摆着的几盆江南常见的兰草,叶片青翠,显然是精心养护过的,知道是周掌柜特意为她布置的,想让她在陌生的长安能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暖意。

“周掌柜说,等小姐安顿好了,让您得空去他铺子坐坐,他有些关于长安香料行市的事,想跟您说说。”晚晴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将衣物一件件叠好放进衣柜,一边说道。

“好,明日便去拜访。”沈青梧点点头。她来长安的目的之一,便是借着经营香料生意做掩护,接触各方人士,打探与父亲旧案相关的消息。周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在长安西市也有不小的产业,消息灵通得很,正好可以借他们的力,了解长安的风土人情与各方势力。

安顿下来的第一晚,沈青梧睡得并不安稳。窗外传来长安夜市的喧嚣,酒肆的猜拳声、歌女的弹唱声、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与江南夜晚的静谧截然不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她索性起身,点亮桌上的烛火,橘黄色的光晕在房间里晕开,映得一切都朦胧起来。她从箱底翻出一个精致的梨花木盒,盒面上刻着缠枝莲纹,是母亲留传给她的。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套齐全的制香工具:小巧的石臼、研磨用的青石杵、筛香粉的细罗、还有几支造型各异的香模……旁边放着几包从江南带来的香料:灵犀香、水沉香、龙涎香、还有一些晒干的花瓣与草药。制香是她从小跟着母亲学的技艺,那时只是闺中消遣,母亲常说,香料有灵,能静心,能安神。沈家祖上本就是制香世家,只是后来父亲考取功名做官,这门技艺便渐渐荒废了。如今,这门技艺却成了她在长安立足的依仗,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取出一小块沉香,放在石臼中,拿起青石杵细细研磨。“笃笃笃”的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沉香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清冽而沉静,带着木质的温润,像江南清晨的薄雾,让她纷乱的心绪也慢慢安定下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杯盘碎裂的刺耳声响和几句醉醺醺的怒骂,打破了夜的宁静。

晚晴吓了一跳,手里的活计都停了,快步跑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小声问:“小姐,怎么了?”

沈青梧示意她别出声,自己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巷口不知何时来了几个醉汉,一个个衣衫不整,满脸通红,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正围着一个穿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拉拉扯扯。那公子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年纪,身姿挺拔如松,即便被围着,也不见丝毫狼狈,眉目俊朗,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不胜酒力。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灰色布衣,正急得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试图将自家公子从醉汉手中拉开,却被一个醉汉不耐烦地推搡到一边,踉跄着差点摔倒。

“你……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路抢劫?”小厮站稳后,气得声音都发颤了,却还是梗着脖子喊道,只是那点气势在几个醉汉面前,实在不够看。

“抢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醉汉哈哈大笑,声音粗哑难听,他用手指着那公子腰间的玉佩,涎着脸道:“小爷我看上你家公子这玉佩了,通透得很,一看就值钱!识相的就交出来,不然别怪小爷不客气,拆了你的骨头!”说着,就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要去扯那公子腰间的玉佩。

那公子似乎被这粗鲁的举动惹恼了,微微皱了皱眉,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抬手一格,动作看似随意轻柔,却恰好避开了醉汉的手,角度刁钻得很。只是他脚下有些虚浮,显然是酒喝多了,被这么一扯,竟踉跄了一下,差点站不稳。

“嘿,还敢动手?”醉汉们被激怒了,围得更紧,嘴里骂骂咧咧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沈青梧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长安的治安,竟如此之差?虽已入夜,但这西市附近夜市繁华,往来行人不少,堪比白昼,竟敢在巷口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凶?看来这帝都脚下,也并非处处太平,暗处的龌龊怕是不少。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让晚晴去附近的武侯铺报官——长安的街巷每隔一段便设有武侯铺,负责巡查治安、缉拿盗贼,可转念一想,她们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不宜轻易卷入是非,万一惹上麻烦,反而误了正事。

正思忖间,却见那公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有些莫测,声音带着几分酒意的慵懒,还有一丝漫不经心:“几位想要我的玉佩?”

“那是自然!”络腮胡醉汉以为他怕了,得意洋洋地说道,眼神里满是贪婪。

“可以。”公子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解下腰间的玉佩,那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将玉佩在手中掂了掂,语气轻松地说:“只是这玉佩是我母妃所赠,颇为珍贵,是我的心爱之物。几位若是想要,总得拿些东西来换吧?”

“换?我们拿什么换?”醉汉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们兜里除了几个铜板,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公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酒摊,那里还亮着灯,摆着几张桌子,“我看几位喝得不尽兴,不如我请各位再喝几杯?上好的西市胡酒,管够!喝好了,这玉佩,便送你们了。”

醉汉们一听有酒喝,还是上好的胡酒,又有玉佩拿,顿时眉开眼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那络腮胡想了想,觉得这买卖划算得很,便咧嘴笑道:“好!还是这位公子爽快!够意思!走,喝酒去!”

说着,一群人便簇拥着那公子往酒摊走去,一个个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喝酒去”“喝酒去”。那小厮急得跳脚,想拦又拦不住,只能一脸焦急地跟上去,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公子,您不能跟他们去啊”。

沈青梧看着这戏剧性的转变,有些诧异。这公子看起来文质彬彬,又是一副醉态可掬的模样,竟能几句话就化解了危机?是真的醉糊涂了,觉得用玉佩换酒喝很划算,还是……另有城府,想用这种方式脱身?

她收回目光,心中却对那个身影留下了一丝印象。那公子转身时,恰好一缕月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落在他脸上,她看清了他的眉眼,俊逸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入他眼,可那双眼眸深处,却像藏着一片深潭,幽暗深邃,看不透,猜不准。

“小姐,那些人走了。”晚晴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刚才那场面,可把她吓坏了。

“嗯。”沈青梧点点头,重新坐下,拿起青石杵继续研磨香料,“以后晚上早些关院门,少出门。这长安的夜晚,不太平。”

“知道了,小姐。”晚晴连忙应道,心里也多了几分警惕。

夜色渐深,长安的喧嚣也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犬吠和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敲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青梧将研磨好的香粉小心翼翼地收进瓷瓶,盖好盖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暗忖:这长安的水,果然比江南的深得多。初来乍到,便遇到这等事,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步步为营,才能完成父亲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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