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落子惊四座

沈青梧静立在棋盘旁，目光落在那盘胶着的残局上。黑白棋子在木纹间交错，白棋已被逼至绝境，宛如困兽。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锦囊，锦缎上绣着几簇兰草，针脚虽有些歪斜——那是母亲病中气力不支所致，却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细腻，触之温润，仿佛还带着母亲掌心的温度。

“这位公子，可容小女子一试？”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婉如溪，轻柔却清晰地穿透了大堂的嘈杂，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众人心上。

满室顿时哗然。弈仙楼本是长安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往来皆是自命清高的须眉，何曾见过女子当众请缨对弈？那锦衣少年更是挑眉，上下打量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薄：“姑娘若输了，可要罚酒三杯，当着满堂宾客的面饮下才行。”

沈青梧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在白棋对面落座。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再抬眼时，那双清澈的杏眸中已漾起寒潭般的清光，沉静而锐利。指尖轻巧拈起一枚白子，“啪”地落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位上——那正是众人皆以为毫无生机、必死无疑的位置。

“姑娘这是要强行翻盘，还是根本不懂棋道？”锦衣少年见状，不由得冷笑一声，随手落下一枚黑子，攻势愈发凌厉，似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彻底碾压。

沈青梧不答话，只专注于棋盘。她手中的白子如落梅纷扬，看似随性散漫，不拘一格，每一步却暗合兵法之道：时而声东击西，引黑子偏离重心；时而围点打援，悄悄积蓄力量。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原本岌岌可危、看似已无生路的白棋，竟在边角处悄然开辟出两处活眼，反将大片黑子围困其中，局势瞬间逆转。

“这...这怎么可能！”锦衣少年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手中的黑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滚落到青砖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青梧缓缓起身，对着锦衣少年裣衽一礼，广袖拂过棋盘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气流，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随之波动：“承让了。”她转身准备离去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二楼雅间，一扇雕花窗棂被人轻轻推开，一道青衫身影倚在窗边，衣摆被穿堂风微微掀起，露出腰间悬挂的半块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巧，正是昨夜巷口那位以智脱身的公子。

雅间内，苏景行斜倚在窗边，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只白玉酒盏，盏沿的流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晨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在眼底碎成点点跳跃的金芒。他身后立着个身着灰袍的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是当今钦天监监正魏先生。魏先生望着楼下那番逆转，低声道：“三殿下，那姑娘的棋路诡谲多变，看似散漫却暗藏章法，倒像当年......”

“闭嘴。”苏景行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冰，手中的白玉酒盏竟被他生生捏碎，清脆的碎裂声在雅间里格外刺耳。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滴落，在青灰色的青砖上洇出一朵朵暗红的痕迹，宛如凝固的血。他死死盯着楼下那个素色身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沉声道：“去查查，她是谁，底细如何。”

与此同时，弈仙楼外突然传来一阵车马喧嚣，马蹄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脆响，还有仆从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楼内的平静。一顶八抬暖轿在数十名仆从的簇拥下停驻在楼前，轿帘被一只戴着金护甲的手轻轻掀开，露出林婉柔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她今日穿了件茜素罗销金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腰间系着一条攒珠银带，坠着小巧的铃铛，行走间叮当作响；鬓边斜插一朵红芍药，开得正艳，衬得她肌肤胜雪，却也添了几分张扬。

“听说今日有位江南来的才女在此弈棋，技惊四座？”她步态轻盈地踏入大堂，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青梧身上，上下打量片刻，忽然掩唇轻笑，声音甜腻却带着尖刺：“妹妹这棋艺，倒是别出心裁，倒像是跟哪个野路子学的？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吧。”

沈青梧垂眸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心中却是一凛。林婉柔，太傅林仲之的嫡孙女，在长安贵女圈中向来以骄纵闻名。她的语气看似亲昵，称呼“妹妹”，实则暗藏机锋，一来便贬低她的棋路不正，显然是在试探她的底细。沈青梧虽早知林家难缠，却没料到初次交锋竟来得这般快，这般猝不及防。

“林小姐说笑了。”她敛衽福了福身，语气平静无波，“小女不过是家兄军中一些幕僚闲暇时指点一二，算不得什么正经棋艺，让林小姐见笑了。”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兄长沈青砚身上，暗示自己与军方有关联，试图让对方有所顾忌。

“哦？”林婉柔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应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堆起笑容。她绕着沈青梧缓缓踱步，金缕鞋的鞋尖有意无意地碾过地上刚才锦衣少年掉落的碎瓷片，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施压：“说起来，听说令尊沈大人当年，也颇爱弈棋呢，只是不知沈姑娘的棋路，是否得了令尊的真传？”这话看似寻常，却隐隐点向沈敬言的旧事，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试探。

“婉柔表妹，父皇召见，还不快走。”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大堂入口处传来，打断了林婉柔的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景行不知何时已下了楼，青衫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半块玉佩在晨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他步履从容地走到沈青梧身侧时，宽大的衣袖中似乎不经意间滑落半张纸——正是方才那盘残局的棋谱，上面还清晰地留着沈青梧方才落子的痕迹。

林婉柔的脸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便又堆起笑容，对着苏景行盈盈一礼：“三皇兄来得正好，这位沈姑娘棋艺了得，不如让她陪皇兄对弈一局？”

“本王可没兴趣陪闺阁小姐下棋。”苏景行淡淡地打断她，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沈青梧因方才的交锋而略显苍白的脸，话锋一转，“不过沈姑娘若想在长安立足，明日巳时来凝香苑一趟，本王或许能给你个机会。”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广袖拂过空气，带起一缕奇异的香气，清冽中带着一丝微苦，像是某种罕见的香料。沈青梧垂眸看着地上那半张棋谱，心中疑惑不解，却见他转身的瞬间，棋谱被风吹得翻转过来，背面用朱砂细细写着一行小字，墨迹鲜红，触目惊心：“子时三刻，西市角楼。”

她心中猛地一跳，抬眼望去，苏景行的身影已消失在弈仙楼门口，只留下一个挺拔而神秘的背影。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究竟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