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 忠奸难辨

南方的战事暂告一段落，虽伤亡惨重，但终究守住了防线。沈听澜带着满身疲惫与尚未愈合的战场创伤，日夜兼程，赶回了北平。他心中那根关于顾枕书的弦，始终紧绷着，北平传来的后续消息——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校方的施压——都让他归心似箭。

他没有回自己的寓所，也没有去司令部报到，而是直接驱车去了顾枕书的小院。汽车停在胡同口，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那熟悉的影壁。时值初冬，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虬结着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显得院落格外冷清寂寥。

顾枕书正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多日不见，他清减了些许，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冷静，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冰雪般的寒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听澜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喘息的话：“枕书，我回来了。”

顾枕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要剖开他的皮囊，看清他内里真实的想法。

沈听澜被他看得心头一紧，几步上前，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焦灼：“我听说……学校里有些对你不利的传言，还有校方……你没事吧？”

“托沈先生的福，尚未被革职查办。”顾枕书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带着疏离的冰棱。

沈听澜眉头紧锁：“枕书，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那封匿名信，还有那些流言，我都知道了。我正在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顾枕书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沈先生需要给我什么交代？是交代你为何事先警告，却依旧让此事发生？还是交代你派人日夜‘保护’（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却连流言的源头都未能遏制？”

沈听澜心头巨震，他没想到顾枕书早已察觉了他派去的人。他试图解释：“枕书，你听我说，事情很复杂！那封匿名信的来源极其隐蔽，牵扯可能很深！我派人是为了保护你，防止你被暗算！至于流言……这种无形的刀子，最难防范……”

“所以，沈先生是承认，我如今已身处险境，且这险境，连你也感到棘手，是么？”顾枕书打断他，向前迈了一步，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那么，请沈先生明示，我究竟身犯何罪，竟惹得如此关注？是因为我拒绝了那封匿名信的邀约，还是因为……我顾枕书这个人，本身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股压抑着的、被冤枉、被侵犯的愤怒与傲气，却如同冰层下的火种，灼烧着沈听澜的神经。

“我从未怀疑过你！”沈听澜几乎是低吼出来，他抓住顾枕书的手臂，力道大得让顾枕书微微蹙眉，“我若怀疑你，就不会只是警告，不会只是暗中保护！我信你！正因为我信你，我才更不能让你被拖下水！才更要查清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信我？”顾枕书看着他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又抬眼看向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眼神里充满了悲凉与不解，“沈听澜，你的‘信’，就是在我身边布下眼线，就是在我被人构陷时远在南方，就是在我承受流言蜚语时……只能得到你一句‘正在查’？”

他猛地甩开沈听澜的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那触碰带着难以忍受的刺痛。

“你的‘信’，太沉重，我要不起。”

就在这时，院外再次传来汽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赵怀安去而复返，脸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他甚至来不及顾及现场僵硬的气氛，快步走到沈听澜身边，将一份密封的档案袋递给他，声音压得极低：

“听澜，刚收到的……绝密情报。我们……我们可能找到了那封匿名信背后的一些线索，但是……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另外，这里面……还有一份关于顾先生的……新的‘证据’。”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顾枕书。

沈听澜的心猛地一沉，他接过档案袋，手指竟有些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顾枕书，顾枕书也正看着他，眼神冰冷，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

沈听澜深吸一口气，当着顾枕书的面，撕开了档案袋的封口。里面是几张照片和几页翻译过来的电文碎片。他快速翻阅着，脸色越来越白，尤其是当他看到其中一张模糊但依稀可辨的照片——那是顾枕书与一个陌生男子在图书馆附近交谈的背影，而根据情报显示，那个陌生男子，有极高的可能性是……日方的高级特务！

而另外几页破碎的电文，虽不完整，但拼凑起来，似乎指向顾枕书在无意中，或者……并非无意地，向对方透露过某些涉及敏感领域（或许与他正在研究的新型材料有关）的“学术信息”！

“这不可能！”沈听澜猛地抬头，看向顾枕书，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

顾枕书看着他骤变的脸色，以及他手中那些显然对自己极为不利的“证据”，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极其苍白，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嘲讽。

“看来……沈先生找到你要的‘交代’了。”他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沈听澜的心上，“这就是你……和你背后那些人，想要给我定的罪吗？”

“枕书！你听我解释！这些证据来源不明，需要核实！”沈听澜急切地上前，想要抓住他，却被顾枕书再次避开。

“核实？”顾枕书环顾了一下这间他们曾一起对弈、谈论古今的书房，目光最终落在沈听澜那张痛苦而挣扎的脸上，“沈听澜，从你收到警告却选择含糊其辞开始，从你派人监视我开始，从你带着这些所谓的‘证据’站在我面前开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核实’的必要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绊的决绝：“你信你的职责，你的证据。我守我的清白，我的骄傲。从此，你我……两不相干。”

说完，他不再看沈听澜一眼，转身，径直走向内室，关上了房门。

那一声并不响亮的关门声，却像一道惊雷，在沈听澜的脑海中炸开。他僵立在原地，手中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赵怀安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低声道：“听澜，这些证据……未必属实，可能是敌人更高明的反间计……”

“我知道……我知道可能不是真的……”沈听澜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痛苦与迷茫，“可是……怀安，我该怎么办？我若不顾一切信他，万一……万一这证据是真的，我如何对得起身上的职责？我若因此怀疑他、审查他……那我与他之间，就真的……完了……”

信任的桥梁，在看似确凿的证据与无法言说的苦衷之间，轰然倒塌。沈听澜站在废墟之上，前是国，后是爱，进退维谷，忠奸难辨。而那一门之隔，仿佛已隔开了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