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绝 · 不告而别

那扇门，在沈听澜眼前关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手中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赵怀安的话在耳边回响——“可能是敌人更高明的反间计”。理智告诉他，怀安说得对，这些证据来得太巧，太具针对性，破绽并非没有。照片模糊，电文破碎，那个与顾枕书交谈的“日方特务”，身份并未经过百分百确认，而所谓“透露敏感信息”，更是毫无实据，仅凭几句语义含糊的电文推测。

可是，职责与纪律像铁箍一样束缚着他。他是军人，是肩负重任的“华南小三角”之一，他不能仅凭个人感情就无视这些“证据”，哪怕它们漏洞百出。上峰对顾枕书这类背景复杂、又极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本就心存疑虑，若此事报上去，在没有确凿反证的情况下，枕书的处境将万分危险。

他该怎么办？强行破门而入，告诉他“我信你，但请你配合调查”？以顾枕书那宁折不弯的性子，这无疑是更大的侮辱。或者，就此转身离去，继续暗中调查，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可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感受着门后那彻骨的冰冷与失望，沈听澜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最终，他几乎是凭借着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对赵怀安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干涩：“……先回去。”

他需要冷静，需要时间，需要……找到能彻底洗刷枕书嫌疑的证据。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门，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里，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身近乎虚脱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痛苦，大步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予他片刻安宁的小院。

门内，顾枕书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外面离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尖上。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沈听澜最后那个震惊、痛苦、挣扎的眼神，不断在他眼前回放。还有他手中那些所谓的“证据”。他顾枕书行事光明磊落，何曾与什么日方特务有过接触？那所谓的交谈，他依稀记得，不过是在图书馆外，一个陌生人向他问路，仅此而已！至于透露敏感信息？更是无稽之谈！他的研究虽涉及材料，但距离实际应用尚有千里之遥，且多是基础理论，何来“敏感”可言？

这构陷，如此卑劣，却又如此致命。

而沈听澜……他信了吗？他或许没有全信，但他动摇了。他的犹豫，他的审慎，他带来的那些“证据”，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答案。在他心中，职责、证据、那些看不见的“上峰”和“纪律”，终究是排在自己前面的。

一股混合着失望、愤怒、屈辱和……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伤心的情绪，像野火般在他胸中燃烧。这北平，这学校，这小院，甚至……这个人，似乎都已不再值得留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桌上还摊着未完成的研究手稿，那里面凝聚着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些整齐的字迹和复杂的公式，眼神里有一丝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只小巧的皮箱。他开始收拾行李，动作缓慢而有序，只带上最重要的手稿、几本不可或缺的书籍、一些随身衣物和有限的盘缠。他将那盒未拆封的文房四宝，连同沈听澜带来的其他一些小物件，整齐地放在书房显眼的位置。

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

当最后一本书被放入箱中，合上箱盖的那一刻，他感觉仿佛也合上了自己在北平的这一页人生。窗外，夜色深沉，北风呼啸，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他知道，沈听澜派来“保护”他的人，一定还在外面。但他更知道，如何避开这些监视。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他自有他的办法。

翌日清晨，雪果然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很快将屋檐、街道覆盖成一片刺目的白。顾枕书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围着厚厚的围巾，提着小皮箱，如同任何一个普通出行的学者一般，悄然从寓所的后门离开。他利用几条错综复杂的小胡同，轻易地甩掉了可能的眼线，径直去了前门的西火车站。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混乱不堪。逃难的、经商的、探亲的……各色人等挤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煤烟味和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息。顾枕书买了一张南下的车票，目的地是一个远离北平、也远离政治中心的南方小城。他并不知道前路如何，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而与此同时，在司令部熬了一夜、试图从那些“证据”中找出破绽的沈听澜，眼皮一直在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连大衣都来不及穿，便冲出了司令部，跳上汽车，再次朝着顾枕书的小院疾驰而去。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汽车在覆雪的路上艰难前行。沈听澜的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冰冷而焦灼。

当他再次冲进那个熟悉的小院时，看到的却是洞开的房门和空荡荡的书房。书桌上，他送的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着，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房间里属于顾枕书的个人物品，少得可怜，仿佛他从未在此长久停留过。

他人呢？

沈听澜疯了一般在几个房间里寻找，一无所获。他抓住闻声而来的老仆，厉声问道：“先生呢？顾先生去哪里了？！”

老仆被他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回答：“先……先生一早就提着箱子出去了，没说去哪儿……老奴，老奴也不知道啊……”

沈听澜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松开了老仆，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走了……他就这样走了……不告而别……

是因为那些该死的“证据”？是因为自己昨日的犹豫和伤害？还是因为他早已对这一切，包括对自己，彻底失望？

“枕书——”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终于冲破了沈听澜的喉咙，却被窗外呼啸的风雪声瞬间吞没。

他猛地转身，冲出院落，对闻讯赶来的赵怀安嘶声吼道：“找！给我去找！封锁车站！码头！所有出城的路口！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赵怀安看着沈听澜猩红的双眼和几乎崩溃的神情，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然而，北平太大了，乱世中人流如织，一个人若真心想走，又如何能轻易找回？

沈听澜站在漫天风雪里，望着顾枕书可能离去的方向，雪花落在他肩头、发梢，迅速融化，如同他此刻冰冷的心境中，那无声流淌的绝望与悔恨。

他终究，还是把他弄丢了。

在他被职责与猜忌蒙蔽双眼的时候，在他未能给予毫无保留的信任的时候，那个清冷如月、骄傲如竹的人，已然决绝地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此一别，山长水远，乱世滔滔，何时才能再见？或许……此生再无相见之期。

信任的崩毁，竟是以这样一种无声而惨烈的方式，刻下了第一道几乎无法愈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