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住了北平城,也封住了沈听澜的心。
火车站、码头、各出城要道,都被沈听澜的人像篦子一样篦了几遍,却连顾枕书一丝确切的踪迹都未能找到。他就如同投入茫茫大海的一滴水,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似乎见过一个提着小皮箱、清俊孤高的年轻先生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但具体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沈听澜站在司令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窗外依旧纷扬的雪花,背影僵直,仿佛一尊被风雪冻结的石像。办公桌上,那份关于顾枕书“通敌嫌疑”的绝密报告,被他用尽全力攥在手里,纸张边缘已被捏得破裂。他终究没有将这份报告递交上去。不是因为他找到了反证,而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他不能!他不能亲手将顾枕书推向更危险的境地,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听澜,”赵怀安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看着沈听澜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的背影,心中不忍,“各个路口都查过了,没有顾先生的消息。南下的火车班次混乱,人员复杂,很难追踪。他……他可能用的是化名,或者中途转道了。”
沈听澜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知道了。”
“那这份报告……”赵怀安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份几乎被毁掉的报告上。
沈听澜沉默良久,最终,他将那份报告一下一下,撕成了碎片,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纸屑如同祭奠的冥钞,苍白而无力。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只有眼底深处那无法愈合的红血丝,泄露着他内心的风暴,“对外,就说顾先生因学术研究需要,离平南下考察。相关流言,全力弹压。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不利言论。”
“是。”赵怀安应道,心中明了。沈听澜这是要用自己的权势,强行将这件事压下去,为顾枕书争取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哪怕……这可能是徒劳的。
“备车,”沈听澜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语气恢复了决策者的果断,“去作战室。南边的战况,不能再拖了。”
他必须用无尽的工作和前线硝烟,来麻痹那颗因为失去而剧痛不止的心。他将自己投入了战争的熔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那个风雪之夜,那个空荡的小院,和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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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在一列拥挤不堪、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噪音的南下火车上,顾枕书正靠在一个肮脏的车窗边,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被战火和严寒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土地。
车厢里,挤满了逃难的民众,哭喊的孩子,唉声叹气的老人,神情麻木的壮年……战争的残酷,以前只是他书斋外模糊的背景音,如今却以最直接、最丑陋的方式,扑面而来。他紧紧抱着怀里装着研究手稿的小皮箱,这是他如今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全部家当。
离开北平,是无奈之举,是心灰意冷下的自保,也是一次对过往的彻底割舍。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那个南方小城只是一个模糊的目的地。他只知道,必须离开那个充满猜忌、构陷和……令人失望身影的地方。
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靠,补充煤水。站台上,衣衫褴褛的难民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挤上这列已经超载的火车。哭喊声、咒骂声、维持秩序的士兵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流离图。
顾枕书下意识地将皮箱抱得更紧。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台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曾在图书馆外与他有过短暂交谈、如今被指认为“日方特务”的陌生男子!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正低头与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低声快速交谈着什么,眼神鬼祟。
顾枕书的心猛地一沉!是巧合?还是……追踪?
他立刻低下头,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意识到,那场针对他的构陷,并未因他的离开而结束。自己很可能仍然处于危险之中。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顾枕书透过车窗,死死盯着那个角落。直到站台和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一股更深的寒意却从心底升起。前路漫漫,不仅有无家可归的漂泊,还有隐藏在暗处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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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听澜与顾枕书一个投身战火、一个踏上漂泊之路的同时,他们身边的人,也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向各自未知的命途。
林暮声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日益压抑的气氛和个人的失意。在得知顾枕书也“离平南下”后(他并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寻常的学术考察),他心中的某种决心更加坚定。他辞去了报社的工作,瞒着家人,毅然决定奔赴延安。他要去那个被许多进步青年视为希望之地,去寻找一种全新的、可能更有力量的生活和救国方式。他在一个清晨,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西去的路途,甚至没有勇气再去与苏婉清告别。他只知道,那个温婉的、属于旧式庭院的女孩,与他即将踏上的充满理想却也布满荆棘的道路,已然是两个世界。
而苏婉清,在久久等不到林暮声的任何消息,甚至听闻他已悄然离平后,独自一人在他们曾经错过的梨花树下,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她擦干眼泪,接受了家里为她安排的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婚期定在来年春天。她知道,她那场尚未开始便已凋零的初恋,如同那个空袭警报拉响的雨天,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过去。
赵怀安与周念初,依旧在战地医院里,维系着那种无声的默契。只是,随着战事吃紧,医院转移的频率越来越高,条件也越来越艰苦。赵怀安身上的伤疤添了又添,周念初的眼眸中也多了几分看惯生死的沉静与疲惫。那枚玉佩,被她用红绳系着,贴身戴着,成了乱世中唯一一点温暖的念想。他们都知道,也许下一次分别就是永诀,所以每一次短暂的相聚,都显得格外珍贵。承诺,依旧没有说出口,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沉重。
楚云归的思想愈发深沉,他写下的那些剖析时局、直指要害的文章,依旧难以公开发表,只能在小范围内秘密传阅。他看着战友离散(林暮声西去),友人蒙冤远走(顾枕书南下),自身理想受挫,内心的忧愤与孤独与日俱增。他开始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对着地图和书籍,一坐就是一天,眼神锐利而痛苦,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风雪别后,故人星散。
沈听澜在北方战场的枪炮声中,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战斗,试图用身体的伤痛掩盖内心的空洞。
顾枕书在南下的列车上,抱着他视为生命的研究手稿,警惕着暗处的危险,前路迷茫。
他们如同两颗被命运狠狠掷出的石子,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身不由己地奔向各自未知的、充满艰险的彼岸。曾经那些月下对弈、槐荫论道的宁静时光,恍如隔世。而连接他们的,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未能澄清的误会,以及那一丝在绝望中,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微弱却顽固的牵念。
乱世如炉,淬炼着每一个人。而爱情,在国仇家恨与个人命运的碾压下,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