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时间在结界内失去了刻度。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许久。当那由执念与神力构筑的牢笼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时，外界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吊脚楼依旧，远山依旧，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

滇第一时间冲了进来，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炬，迅速扫过屋内。当他看到并肩站立、却仿佛隔着整个宇宙的两人时，所有质问和怒火都卡在了喉咙里。

粤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但周身那种癫狂的气息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他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袍，动作优雅而克制，仿佛刚才那个不惜自毁也要布下禁术的人不是他。只是那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幽深，像是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

而桂，则更显沉寂。他仿佛收敛了所有属于“人”的活气，变成了一尊真正没有情绪的神像。清冷依旧，却不再有丝毫波澜。他甚至没有看冲进来的滇，目光虚虚地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们……”滇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

“无事。”粤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打断了滇的追问。他转向桂，语气是一种公式化的、带着微妙距离感的询问，仿佛在同一个不太熟悉的合作者确认行程：“哥哥，可以出发了吗？”

桂没有回应，甚至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但他动了，他迈开脚步，以一种恒定而漠然的步伐，向楼下走去。没有再看粤一眼，也没有理会滇。

粤对桂的沉默毫不意外，他极其自然地跟上，走在桂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姿态恭敬，如同最忠诚的随从，但那种恭敬之下，是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绝对的掌控感。

滇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路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

三人依旧同行，目的地依旧是滇的家乡，然后去找“贵”。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粤不再有任何“依赖”的举动。他不再靠近，不再示弱，不再用任何方式试图引起桂的注意。他甚至很少主动与桂说话。但当需要做出决定，比如选择路径、寻找宿营地时，他会用一种平静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安排，而桂，会毫无异议地遵从。

那不是顺从，更像是一种彻底的、程序化的漠视。桂执行着“同行”这个指令，但指令之外的一切，包括粤的存在本身，都被他隔绝在了感知之外。

他依旧会走路，会休息，会进食，但所有这些动作都像是预设好的程序，缺乏内在的生机。他的眼神永远是空的，映不出山川河流，也映不出身边任何人的倒影。

粤则完美地扮演着“安排者”的角色。他冷静，高效，将所有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他甚至会为桂准备好一切所需，水、食物、休息的地方，周到细致，无可挑剔。但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里也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在打理一件珍贵的、却没有灵魂的器物。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稳定的新平衡。一种建立在绝对强制与绝对漠视之上的、令人窒息的平衡。

滇试图打破这种死寂。他几次找话题与桂交谈，提及过往，提及即将见到的“贵”，但桂的回应仅限于最简短的、必要的信息确认，再无其他。而当滇将目光投向粤时，只会对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探究的黑暗眼眸。

粤不再伪装，但也未曾再显露疯狂。他将所有的偏执与黑暗都内敛到了极致，沉淀成一种深沉的、不祥的威严。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动作，因为“共生之契”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宣告和最坚固的囚笼。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在一起”。

以这样一种方式——他行走在光明之下，掌控着一切，却触摸不到一丝真实的温度；桂存在于他的领域之内，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如同一轮被强行锁在人间的、失去了所有辉光的冰冷月亮。

他们同行，同止，同处于一片天空之下。

没有交流，没有对视，没有情绪的传递。

只有永恒的、令人绝望的寂静，如同极地永不落幕的白昼，明亮，冰冷，毫无生机。

永昼，已然降临。

而这，仅仅是漫长僵局的开始。在这片被强制凝固的时光里，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正在寂静中悄然滋生，等待着未知的将来，或许会破土而出，或许，将永远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