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上的重量消失了。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石室里,像一声叹息。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只脚腕重获自由后,血液重新流淌的麻痒感。樊茂离跪在床尾,手里拿着那把古朴的钥匙,背对着我,身形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温热的血黏住了我的头发,很不舒服。但我没管。
这场用我自己的命做赌注的豪赌,我赢了半局。
他终于站起身,转过来。那张总是苍白而精致的脸上,此刻是一种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灰败。他走到我面前,手里还拿着那个刚从我脚上取下的铁环。
他没说话,只是把那个铁环放在了床头的矮几上,然后转身去拿医药箱。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不像之前那样无声无息,我能听到鞋底和石板地面摩擦的轻微声响。我注入他体内的那股“毒药”,那混杂着A级怨灵的绝望和我的恨意的能量,还在侵蚀他。
他拿着棉签和药水回来,坐在床沿。不是之前那把椅子,而是直接坐在了床上,离我很近。
他伸手想来碰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一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石室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重、疲惫,还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破碎的东西。
最终,我还是把头转了回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眼里的血丝似乎更重了,但那股疯狂的偏执消退了些,像一场即将燃尽的野火,只剩下灰烬下的余温。
他用棉签沾了药水,小心翼翼地为我清理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比之前给我润唇时还要轻,仿佛我真的是一件一碰就会碎的瓷器。
药水浸润伤口的刺痛感传来,我眉头都没皱一下。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活着,不好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一个靠吸食别人生存的人,在问我为什么不想活。
“被当成寄生体活着,有什么好?”我冷冷地回敬。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我没有想让你死。”
“你只是想让我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会为你提供能量的活体器官。”我一针见血。
他沉默了。
清理完伤口,他为我贴上纱布,然后起身,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又端了过来。
“吃点东西。”他说。这次不是命令,更像一种请求。
我没有再拒绝。我知道,我现在需要力气。不是为了逃跑,也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看清楚,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
我被锁在这里,但他也同样被困在了这里。
他不敢再用精神力强行控制我,因为他怕我再次自毁。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恐怖的平衡。
接下来的几天,他解开了我手上的一只铁环,让我可以勉强自己吃饭喝水。他不再整日整夜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我,而是开始做一些别的事情。
他会用一块软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石壁上的浮雕。
那些浮雕很古老,刻的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人物和故事。有身穿华服的帝王,有面目狰狞的鬼神,还有一些祭祀般的场景。
“这是樊家的祠堂。”有一天,他一边擦拭,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我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他很高,但现在看起来有些单薄。
“也是樊家的……坟墓。”他补充道。
他的声音很轻,飘在空旷的石室里,带着一丝自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面墙上,除了浮雕,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生卒年月。
我眯起眼,仔细地看。
樊青阳,生于景和二年,卒于景和三十一年。二十九岁。
樊敬玄,生于永安六年,卒于永安三十五年。二十九岁。
樊远山,生于民国十三年,卒于民国四十二年。二十九岁。
一排又一排,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名字后面的年龄,超过了三十。
陆和劲的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响。
“诅咒……活不过三十岁。”
我的目光继续往下,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
樊茂离。
后面跟着他的生辰八字。我心算了一下,他今年,二十八岁。
而在他名字的最后,那个本该是“卒于”的地方,是一片空白。一个等待被填上的,黑洞洞的空白。
一股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窜了上来。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死亡的恐惧。那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一个刻在墙上,刻在血脉里,板上钉钉的宿命。
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那个空白的日期到来之前,拼尽全力的、不择手段的挣扎。
“看到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就是樊家的向导。风光,强大,短命。”
“这是什么诅咒?”我鬼使神差地问。
他走到墙边,手指抚上一个最古老的浮雕。那上面刻着一个男人,跪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神像面前,手里高举着一个……鼎。
“第一代先祖,樊世宗。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樊茂离的声音像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他不满足于向导与生俱来的力量,他想触碰神明。于是,他用自己的血脉和子孙后代的阳寿作为祭品,与‘门’那边的东西,做了一场交易。”
“门?”
“阴阳两界的界限。”他淡淡地说,“他换来了更强大的力量,一种可以‘嫁接’他人能力为己用的力量。但代价是,樊家后代的精神力天生就有缺口,像个筛子,永远在流失。生命力,也随之流失。”
我呆呆地看着那面墙,看着那些在二十九岁就戛然而止的名字。
“所以,你们需要哨兵。”我喃喃道。
“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能与我们精神图景完美契合的哨兵,成为我们的补药,一个外置能量源,来填补那个缺口。”他看着我,眼神深邃,“我找了你十年,许秋野。”
十年。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原来,从我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开始,就已经被他盯上了。
“你那天给我的‘毒药’,很特别。”他忽然话锋一转,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它在侵蚀我,但也在……压制我体内能量的流失速度。很有趣。”
我明白了。我给他的,是A级怨灵最精纯的怨气,是至阴至邪的能量。而他体内的诅咒,或许也是一种阴邪之物。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冲撞,反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减缓了他生命力的流逝。
这算什么?以毒攻毒?
我看着他因为痛苦而微微弓起的背,看着他惨白的侧脸。这个把我当成工具,囚禁我,折磨我的男人,这个疯得让人窒息的恶魔,他自己,也正被一个更巨大、更古老的诅咒所折磨。
他也是一个囚徒。
一个被自己家族的贪婪和野心,判了死刑的囚徒。
我没有感到同情,也没有感到痛快。我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和悲凉。
我们两个人,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一起的蚂蚱,在这间古老的石室里,互相折磨,互相牵制,谁也无法挣脱。
我收回目光,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
“放了我。”我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或者,杀了我。没有第三条路。”
石室里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低哑的声音。
“如果我说,我找到第三条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