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渊的话,如同最寒冷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沈月凝四肢百骸的血液。跟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如何掌控一切,直到她心甘情愿臣服?这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更令人绝望。他要碾碎的,是她的意志,是她作为“沈月凝”最后的核心。
她没有再出言反驳,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是在那厚重的帷幔再次落下,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后,她才缓缓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柱上,黑暗中,她的指尖深深陷入锦被,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战栗。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后,从骨髓里渗出的、冰冷的愤怒与决绝。
翌日,天未亮,沈月凝便被宫女唤起。
梳洗,更衣。今日的衣裳是一件更为庄重的绛紫色宫装,纹饰繁复,层层叠叠,将她纤细的身形包裹得严严实实,也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唯有唇上昨日留下的破损处,结着深色的痂,像雪地里一点突兀的墨痕。
顾临渊已等在殿外。他身着玄色九龙朝服,玉带金冠,面容冷峻,周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威仪。见到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掠过她唇上的伤痕,眸色微不可查地沉了沉,却并未多言,只淡淡道:“走吧。”
他并未乘坐玉辂,而是步行。沈月凝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李德全及一众内侍侍卫沉默地随行。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晨时分,行走于宫禁之中。晨雾未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皇家特有的、庄严肃穆又压抑的气息。沿途遇到的宫人内侍皆匍匐跪拜,头不敢抬。
他们的目的地,是东宫属官处理政务的文华殿偏殿。
踏入殿内,一股混合着墨香、纸张和淡淡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数名身着青绿官袍的属官早已等候在此,见到顾临渊,纷纷起身行礼,目光在触及他身后的沈月凝时,皆是一怔,随即又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惊异与不解。
太子妃……怎会来此?
顾临渊径直走向主位坐下,并未解释,只对沈月凝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站在自己身侧稍后的位置。
“开始吧。”他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情绪。
属官们不敢多问,开始逐一禀报事务。从京畿粮仓储备,到边境军报传递,从河道修缮进度,到宗室勋贵用度……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顾临渊凝神听着,偶尔发问,言辞犀利,直指要害。他处理政务时,与私下里那偏执疯狂的模样截然不同,冷静,果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近乎冷酷的睿智。
沈月凝垂眸静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她的目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映出殿内晃动的人影和窗外模糊的天光。属官们的声音,顾临渊的指令,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地传入耳中。
她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可那些关乎民生、关乎权力的字眼,还是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脑海。
“……三皇子一党近日在吏部动作频频,似有意安插人手……”
“……北境狄戎似有异动,镇北王请求增拨军饷……”
“……江南漕运总督上折,言及今岁漕粮征收……”
这就是他掌控的天下?波谲云诡,暗流涌动。而她,只是这巨大棋局中,一颗被他强行按在身边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研墨。”
冰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沈月凝抬眼,对上顾临渊看过来的目光。他面前铺开了一张奏折,朱笔搁在一旁。
她沉默地走上前,挽起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拿起那方沉重的蟠龙端砚旁的松烟墨锭,注入少许清水,然后,缓缓地,一圈圈研磨起来。
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的伤口被牵扯,传来隐秘的刺痛。
顾临渊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研磨时那略显僵硬却依旧维持着仪态的侧影,目光幽深。
他提起朱笔,蘸饱了墨,开始在奏折上批阅。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那单调的研墨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沈月凝的手臂开始酸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熬。站立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掌心的刺痛也愈发清晰。
偶尔,有属官呈上紧急公文,顾临渊会暂时停笔,与属官低声商议。他们的谈话内容,沈月凝听得不甚分明,却能感觉到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尤其是提及三皇子时,顾临渊的语气虽淡,眼底却会掠过一丝极冷的锐光。
她像一个旁观者,被迫观看这场权力的游戏,被迫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午时,有短暂的歇息。
宫人奉上简单的膳食。顾临渊用了些,沈月凝却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清汤。
下午,依旧是枯燥而压抑的政务处理。沈月凝依旧站在他身侧,研墨,静立。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煎熬双重折磨着她,让她几近虚脱,全靠一股不甘的意志强撑着。
夕阳西斜,将殿内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顾临渊终于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朱笔。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侧过头,看向身侧那个几乎要站不稳的女子。她的脸色比清晨时更加苍白,唇上的痂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眼底却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平静,没有怨怼,没有屈服,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今日,有何感想?”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月凝缓缓抬起眼,看向他。她的目光穿过殿内氤氲的暮色,落在他深邃难测的眸子里,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淬了毒的冰冷:
“殿下运筹帷幄,臣女……叹为观止。”
顾临渊眸色一沉。
她这话,听不出丝毫敬畏,反而充满了讽刺。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逼近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叹为观止?”他冷笑,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那就好好看着!这才只是开始!”
他松开手,转身,对李德全道:“回宫!”
回崇华殿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
沈月凝跟在他身后,步履有些虚浮。晚风吹起她绛紫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踏入崇华殿,宫灯次第亮起。
顾临渊在殿门前停下脚步,背对着她,声音冰冷地传来:
“明日,随孤上朝。”
沈月凝猛地抬头,看向他那冷硬的背影。
上朝?金銮殿?他要将她带到文武百官面前,带到那天下权力最核心、也最残酷的地方?
一股寒意,比秋夜的冷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她。
顾临渊没有回头,径直走入殿内。
沈月凝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消失在殿内光晕中的身影,缓缓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
淬毒入骨,不外如是。
他将她置于这权力熔炉之中,是要将她彻底熔化,重塑成他想要的形状。
可她偏不。
哪怕骨碎筋折,哪怕魂飞魄散,她也绝不让他如愿。
这毒,既已入骨,那便让这骨头,淬炼得更加坚硬,直到……能反噬其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