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雨声渐沥，敲打在瑶光台的琉璃瓦上，发出连绵不绝的轻响，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辞念安依旧站在那扇隔绝内外的门帘前，像一尊凝固的玉像。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腿脚有些发麻，却始终没有离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帘后之人，并未从那份无声的煎熬中彻底挣脱。

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掌心因之前紧攥棋子而留下的印痕隐隐作痛。这痛楚奇异地清晰，仿佛连接着心脏某处同样在隐隐作痛的地方。

终于，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没有走向自己的寝处，而是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走向殿外的小厨房。

瑶光台有专司膳食的仙厨，平日里并不需要她沾染这些。但此刻，她只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

厨房里的仙侍见到她，皆是一愣，随即恭敬垂首，不敢多问。

辞念安没有理会他们，目光扫过那些散发着灵光的食材，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小罐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颜色深褐的块茎上。这是“安神芋”，下界常见的作物，没什么灵气，唯一的作用便是宁心安神，且需文火慢炖，熬出其中绵软粉糯的质地和淡淡的甘甜，方能起效。修仙之人早已摒弃这等凡物，也鲜少有人有耐心去烹制它。

她幼时受惊夜啼，娘亲便会为她熬上一碗安神芋羹。

她洗净手，取了一小块安神芋，熟练地削皮，切块。动作并不算太快，却带着一种异常的专注。她没有动用灵力催火，只寻了个小小的陶罐，注入清泉，将芋块放入，盖上盖子，引了厨房里备着的、给低阶侍女用的普通炭火，静静地守在旁边。

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眼底有复杂的情绪流转。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是愧疚吗？是补偿吗？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愿深想。

时间在陶罐细微的“咕嘟”声中缓缓流逝。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屋檐积水滴落的嗒嗒声。安神芋特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清淡甘香渐渐弥漫开来，与这仙气缭绕的瑶光台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当芋块被炖得恰到好处的软糯时，她熄了火，将芋羹盛入一个素白的瓷碗中，没有加任何多余的佐料，只保留了最本真的味道。

她端着那碗微烫的芋羹，重新走回内殿门帘前。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掀开了门帘的一角。

内殿没有点灯，光线昏暗。纪伯宰依旧靠坐在玉壁前，玄色衣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听到动静，倏然抬眸，目光如电般射来，带着未散的戾气与警惕。

当看清是她，以及她手中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瓷碗时，他眼中的凌厉骤然凝固，化为一种深沉的愕然。

辞念安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帘边，将碗轻轻放在门内的矮几上。

“用一点……或许会好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迅速放下了门帘，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

她快步离开，回到暖阁，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敢大口喘息。脸上烧得厉害，心口也跳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这突兀的举动会引来他怎样的反应，是嘲讽？是质疑？还是……更深的厌恶？

内殿里，纪伯宰的目光久久落在矮几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芋羹上。

很普通的凡物，甚至算不上灵食，香气也平淡无奇。可在这冰冷空旷、刚刚被雷雨肆虐过的殿宇内，这一点微弱的热气与香气，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认得这味道。安神芋。很多很多年前，在他还远没有如今这般强大、也会受伤也会恐惧的幼时，照顾他的老仆也曾在他受惊后，为他熬过这样一碗羹。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烫的碗壁，那温度顺着指尖，一路蔓延，似乎要熨帖到心里去。

他端起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芋羹软糯，带着最朴素的甘甜，滑入喉间，带来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点暖意一点点驱散神魂深处因雷声勾起的冰冷刺痛。

她为什么会做这个？

是巧合？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窗外，雨已彻底停了，云破月来，清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银霜。

纪伯宰睁开眼，望着门帘的方向，眸底深处那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月光和手中碗羹的余温，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将碗中剩余的芋羹慢慢吃完。

碗底，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如同他此刻，那颗被她反复撕扯、冰封、又莫名被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悄然触动的心。

辞念安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她踌躇着踏入暖阁，却发现棋枰依旧摆在那里，纪伯宰已经端坐于前，正执着一枚黑子，似乎在研究残局。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来了？”他语气如常，“该你了。”

辞念安怔了怔，依言坐下，执起白子。

棋局依旧沉默，落子声清脆。

只是在她落下第一子后，她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

“昨夜，多谢。”

辞念安捏着棋子的手猛地一颤，棋子差点脱手。

她没有抬头，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漫上绯色。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那句道谢只是她的错觉。

但辞念安知道，不是错觉。

窗外的阳光明媚而温暖，洒在棋枰上，也洒在两人之间。

那盘未下完的棋，似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转换了攻守之势。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