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成了瑶光台一个新的、固定的景致。
每日午后,只要纪伯宰得空,暖阁临窗处便会摆上那张棋盘。辞念安从最初的拘谨生疏,到渐渐能沉浸其中,甚至偶尔能走出几步让纪伯宰略挑眉眼的棋。他们依旧很少交谈,棋子的清脆叩击声替代了语言,在沉默中勾勒出另一种形式的交流。
辞念安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每日的对弈时光。在这方寸棋盘上,她是自由的,可以暂时抛开那些沉重的枷锁和算计,只专注于眼前的黑白纵横。而纪伯宰,在她落子犹豫时,会极有耐心地等待;在她走出妙手时,会投来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在她因明显失误而懊恼时,他会不着痕迹地让过,给她留有体面。
他像一个沉默而高明的导师,引领着她在这十九道上摸索前行,也一点点,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凿开细微的裂隙。
这一日,棋至中盘,局势焦灼。辞念安凝神思索,浑然未觉窗外天色悄然阴沉,浓云汇聚,隐隐有闷雷声滚过。
当她终于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抬眸看向纪伯宰,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端倪时,却发现他并未看着棋局,而是望着窗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搭在棋罐边沿的指尖,微微蜷缩。
“轰隆——!”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惊天动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辞念安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得肩头一颤。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看到纪伯宰的身体猛地绷紧,额角青筋隐现,那蜷缩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迅速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类似痛楚的神色,但那份强自压抑的僵硬,却未能完全逃过辞念安的眼睛。
他……怕雷?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自己否定了。纪伯宰是何等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会畏惧区区雷霆?
可他那瞬间异常的反应,却又如此真实。
又是一连串的闷雷滚过,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
纪伯宰倏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手边的棋罐,白玉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也浑然不顾。
“今日到此为止。”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甚至来不及看她一眼,便转身快步朝寝殿内室走去,背影竟透出几分仓促。
辞念安怔在原地,看着满地滚落的棋子,和那迅速消失在內殿门帘后的身影,心头被一种巨大的疑云笼罩。
她默默蹲下身,一颗一颗地将散落的棋子拾起。冰凉的玉子握在掌心,却无法冷却她心头翻涌的思绪。她想起三生石前那一道道撕裂苍穹的紫色天雷,想起他浑身浴血却固执刻字的模样……是因为那个吗?
那些天雷,不仅重创了他的身体,也在他神魂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所以,他并非怕雷,而是这雷声,会让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日被天道责罚、濒临死亡的痛苦与绝望?
一种细密而尖锐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刺穿了辞念安的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猛烈。这酸楚里,掺杂着无法言说的愧疚,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心疼。
她攥紧了手中的棋子,指节发白。
内殿里没有任何声响传出,他像是将自己完全隔绝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瑶光台的一切,也敲打在她混乱的心上。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云海。许久,她转身,没有走向自己的寝处,而是缓步走向那扇紧闭的内殿门帘。
她在门帘外停下,能听到里面压抑到极致的、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她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门帘的前一瞬,犹豫了。
她以什么身份进去?又以什么立场去关心?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导致他承受这一切的元凶。
她的手缓缓垂下。
最终,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帘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陪着里面那个同样沉默的、被旧日梦魇困住的人。
殿外雷声渐歇,雨势渐小,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绵长地滴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无人能懂的心事。
内殿之中,纪伯宰靠坐在冰冷的玉壁前,紧闭着眼,额发被冷汗浸湿。窗外每一道雷光闪过,都像是在他神魂上重新撕裂那日的伤口。他紧咬着牙关,抵抗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濒死的痛楚回忆。
直到雷声远去,他才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已掐入掌心的手指。
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气,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属于她的清浅气息,就在那帘外。
他睁开眼,望向那垂落的门帘,眼底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没走?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