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漂浮着油污与枯枝，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对岸工厂的烟囱像一支支竖立的炭笔，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涂抹着深浅不一的煤灰色。伊莱坐在防火梯冰凉的铁条上，膝盖抵着那本边角卷曲的素描本。铁锈在他褪色的裤管上留下赭红色的印记。
他的指尖总带着洗不净的炭灰，指甲缝里嵌着颜料的残渣。清晨五点，天光还未完全驱散夜色，街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在潮湿的鹅卵石路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卖花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将木桶搬到店外，蔫萎的玫瑰花瓣上挂着隔夜的露珠。送报的少年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车筐里的报纸卷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他的车轮碾过积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你又起这么早。"
莉娜的声音带着睡意。她从窗户探出身子，递出一块黑面包。面包粗糙的表面布满了不均匀的气孔。
伊莱接过面包，掰开时碎屑簌簌落下。他将稍大的一半塞回妹妹手里。
"看那边。"他指向街角。老马克正蹲在地上，将掰碎的面包屑撒给围拢来的野猫。猫群瘦骨嶙峋，皮毛脏乱，其中一只橘猫的肋骨清晰可见。
莉娜注视着猫群，嘴角牵动："它又瘦了。"
伊莱的铅笔在纸面上沙沙移动。炭芯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干涩的线条。他画下老马克佝偻的脊背，画下猫群警惕的姿势，画下妹妹忧虑的侧脸。
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市政厅的钟楼耸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石料表面布满风雨侵蚀的痕迹。更远处，河流像一条铅灰色的带子，蜿蜒着将城市分割。河东岸是他们居住的工人区，低矮的房屋挤作一团，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衣物。西岸的建筑则整齐得多，偶尔能看见美术馆的大理石立柱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今天要去河西吗？"莉娜嚼着面包问道，碎屑从她嘴角掉落。
伊莱点头，目光仍停留在素描本上。铅笔在纸上勾勒出钟楼的尖顶，线条干净利落。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真正的艺术家。"莉娜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伊莱没有回答。他的手指抚过素描本的封皮，粗糙的布面已经磨损起毛。
屋内传来母亲准备早餐的声响。平底锅与炉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父亲低沉的咳嗽声。印刷油墨的气味从门缝里飘出来，与煎土豆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伊莱合上素描本，小心地把它塞进旧帆布挎包。本子里夹着各种收集来的碎片：一片脉络清晰的枯叶，一块树皮剥落的碎片，几片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彩色玻璃。这些在别人眼中的废物，在他眼里都是值得珍藏的宝物。
"早点回来。"母亲往他的挎包里塞了一个苹果。果皮已经发皱，表面带着细微的斑点。"河西那边...街上都是士兵。"
伊莱系好挎包的搭扣，帆布布料已经洗得发白。
穿过格莱桥时，他注意到桥头新设了路障。沙袋堆砌的工事后面，两个士兵懒散地站着。他们的制服沾着泥点，步枪的金属部件在晨光中闪着冷硬的光。伊莱低下头，加快脚步，挎包随着步伐拍打着他的侧腰。
桥下的河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泡沫和垃圾。驳船缓慢地行驶在河面上，船夫的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模糊。伊莱停下脚步，却没有拿出素描本。河水拍打着桥墩，发出单调的声响。
美术学院的大理石台阶上布满细微的裂纹。伊莱从侧门进入，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教室里，蒙克教授站在讲台前，身后的黑板上画着复杂的透视图。粉笔灰簌簌落下，在阳光中飞舞。
"透视不仅是一种技法..."教授的声音在拱形教室里回荡，带着些许沙哑。
伊莱坐在最后一排，铅笔在纸面上快速移动。他不仅记录下公式，还在旁边画下细小的图示：不同角度的街景，变化的光影，行人移动的轨迹。
课间，几个学生围过来。他们的校服领口已经磨损，袖口露出线头。
"给我们看看你画了什么。"一个学生伸出手，指甲缝里藏着污垢。
伊莱护住素描本，沉默地摇头。
"算了。"另一个女生拉开同伴，"我父亲说边境已经交火了。说不定明天课都上不成了。"
蒙克教授走过来，手掌在伊莱肩上留下温暖的触感。"留下来一会儿。"他说。
人群散去后，教授带着伊莱来到画室。从窗户看出去，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密密麻麻的屋顶，蜿蜒的街道，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灰烟。
"市政厅要举办一个青年艺术比赛。"教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通知。纸张洁白挺括，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伊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粗糙的封面。
"一等奖的助学金足够支付一年的学费。"教授的声音很轻。
伊莱抬起眼，目光落在教授递来的速写上。那是他前几天画的工人下工的场景：疲惫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
"你捕捉到了灵魂。"教授说。
伊莱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炭灰的手指。
离开美术学院时，夕阳正在西沉。街道上行人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报童挥舞着晚报，今天的头条用粗黑的字体印着："边境冲突升级"。
伊莱买了一份报纸，纸张粗糙，油墨尚未干透。他注意到街角的征兵海报是新贴的，浆糊的痕迹还很明显。
在中心广场，他停下脚步。鸽群不安地拍打着翅膀，一个小女孩站在广场中央，手中的面包屑洒了一地。她的母亲急匆匆地把她拉走，神色慌张。
夜色降临时，街灯依次亮起。灯光在灰尘中形成浑浊的光晕。许多商店提前打烊，橱窗里空空荡荡。
走到格莱桥中央，伊莱停下脚步。夜色中的城市寂静得可怕。远处，市政厅的钟楼在探照灯下显露出沧桑的轮廓。
他拿出素描本，铅笔在纸面上移动。线条干涩，像是随时会断裂。
就在这时，一种异常的寂静笼罩了城市。往常的声响全都消失，连河水的流动声都听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见夜空中出现了几颗移动的光点，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稳定地朝着城市方向移动。
铅笔在纸面上留下最后一道干涩的划痕。
第一声空袭警报撕裂了夜空，嘶哑得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素描本从手中滑落，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
那些光点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飞机的轮廓。
伊莱弯腰捡起素描本，纸张在他的紧握下发出脆响。他开始奔跑，脚步声在空荡的桥面上回响。
在他身后，市政厅的钟楼被火光吞没，石料碎裂的声音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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