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铅玻璃之雨
世界碎裂的声音,是千万片玻璃同时呻吟。
伊莱趴在格莱桥冰凉的桥面上,指甲抠进石缝,在粗粝的表面留下白色划痕。桥身在每一次爆炸中痉挛,石料摩擦发出低沉的嘎吱声。远处的金属鸟群正在播撒死亡,爆炸声浪层层叠叠:先是闷响,接着是建筑材料碎裂的尖啸,最后是火焰升腾的嘶吼。
浓烟如肮脏的棉絮团块,在城市上空膨胀纠缠,月光被彻底吞噬。空气里混杂着燃烧木材的呛味、熔化金属的锈味、炸开石灰的干涩,还有一种甜腻的焦糊味,像是烤焦的肉混合着塑料。
他抬起头。河东区已成火海,熟悉的街景在烈焰中扭曲变形。火光在浓烟间隙闪烁,把一切照得忽明忽暗。
“莉娜!妈妈!”
声音嘶哑,被更大的爆炸声碾碎。他挣扎爬起,怀里的素描本硌在胸前。他开始奔跑,朝着火海的方向。
桥的另一端已成混乱漩涡。人们盲目冲撞,互相践踏。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被撞倒在地,婴儿的哭声瞬间被喧嚣吞没。伊莱逆着人流向前,像一条溯流而上的鱼。
环境正在异化。建筑外墙像被巨兽利爪撕开,露出内部扭曲的钢筋。碎玻璃如冰雹洒落,在他手背划出细密血痕。一块带着铅条的彩色玻璃从教堂窗户炸开,碎片映照着火光,散落一地。
他的“文明碎片”。
街道不再是人类活动的空间。瓦砾堆积成怪异小山,燃烧的梁木横亘路上,断裂的电线缠绕在一起,噼啪闪着蓝白色电火花。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发烫的砖石,手掌立刻烫出水泡,混合着血和灰,形成粘稠的糊状物。
越靠近家,景象越是超现实。裁缝店的招牌像枯叶斜插在废墟里,字母残缺。老马克的花店只剩焦黑空壳,那些鲜花连同老人都已蒸发。几只猫的尸体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在街边,其中就有那只瘦骨嶙峋的橘猫,它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被烟火染脏的天空。
然后,他看见了。
那栋公寓楼被从地面上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仍在冒烟的瓦砾堆,像刚喷发过的火山。断裂的楼板层层叠叠,钢筋狰狞地扭曲刺出。熟悉的绿色窗框被压得粉碎,母亲的花箱埋在厚厚的灰尘下。
伊莱僵在原地,喉咙被灰烬堵住。世界的声音突然抽空,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不……”
他踉跄扑向那堆散发着灼热的废墟。
“莉娜!妈妈!爸爸!”
他开始用手挖掘。炽热的灰烬烫伤手指,尖锐的碎石割破掌心。他搬开带着余温的砖石,扯开扭曲的金属片,指甲在水泥块上崩裂。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木的迫切。
“回答我!求你们了!”
声音带着哭腔,但眼泪被炙热烤干。只有机械的挖掘动作。他挖出烧焦变形的锅,挖出被水浸透又烤干的识字课本,挖出沾满灰尘的排字盘。每一样物品都像钝刀,在心里反复切割。
周围还有其他幸存者在哭喊挖掘,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伊莱充耳不闻。他的世界缩小到这片冒着青烟的瓦砾。
时间失去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触到一片冰凉的柔软。
他疯了一样扒开碎石木屑。
是莉娜。
她穿着那件蓝色小鸭子睡裙,如今被灰尘和深色液体染得污浊。小小的身体被半截带着钢筋的房梁压着,蜷缩如暴风雨中寻求庇护的姿势。那顶布满补丁的贝雷帽还戴在头上,已经被压扁,沾满泥污和暗红斑点。
伊莱颤抖着手,拂去她脸上的灰尘。脸颊冰凉如大理石,眼睛紧闭,睫毛上挂着灰粒。表情平静,带着未散尽的困惑,仿佛永远定格在无法理解的问题中。
“莉娜……”
声音破碎不成调。没有回应。只有远处持续的爆炸声和建筑残骸滑落的簌簌声。
他试图挪开房梁,但它纹丝不动。用尽全身力气,肩膀顶得生疼,双手颤抖,但那根房梁嘲弄着他的无力。
“啊——!!”
哀嚎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他瘫坐在妹妹身边,死死抓住她冰凉僵硬的小手,额头抵在粗糙的石头上,肩膀剧烈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时,他注意到了。
莉娜微微攥着的手里,露出一角烧焦卷曲的纸页。他用颤抖污浊的手指,轻轻将它抽出。
那是他素描本的一页。边缘已经碳化,脆弱得一碰即碎。上面是昨天画的老马克喂猫速写,橘猫还圆滚滚的,莉娜笑得眼睛弯弯。画纸空白处,有莉娜稚嫩笔迹:
“哥哥的画是世界拼图。”
世界拼图。
伊莱看着这句话,又看向这片燃烧破碎的异化景观。他的“世界拼图”正在以最残酷的方式崩塌燃烧。
他木然地将那页残画塞进胸前口袋。然后,用麻木的毅力继续挖掘。
他必须找到父母。
挖了很久,直到双手血肉模糊,失去知觉。黎明的微光穿透厚重浓烟,给这片地狱染上铅灰色的光晕。他找到母亲的一只鞋子,上面的小花被血污覆盖。找到父亲那副断腿碎裂的眼镜。
但没有找到人。只有更多陌生的废墟,无法辨认的残骸,支离破碎的肢体。
天亮了,光线吝啬浑浊。雨开始落下,混着烟灰、尘埃和不明污染物的泥雨。酸性雨滴在皮肤上带来细微刺痛。它冲刷着废墟,汇成黑色黏稠的溪流,流过他的脚边,流过莉娜开始僵硬的身体。
伊莱停止挖掘。他瘫坐在泥泞血污中,背靠半截焦黑的墙壁,将莉娜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素描本从挎包滑出,掉在泥水中,封皮浸湿污损,纸张蜷曲,线条色彩模糊一团。
他低下头,看着妹妹苍白如纸的面容,看着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然后缓缓抬头,望向这片曾经被称为“家”的异化废墟,望向这片被铅玻璃之雨和死亡之雨共同洗礼的土地。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枯井。仿佛灵魂也随着爆炸震成齑粉,随着酸涩的雨水,渗入这片被战争彻底改造的土地。
他抱起莉娜轻如羽毛的身体,在依然燃烧崩塌的街道上茫然站立。像一个迷失在自身噩梦中的幽灵,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入更深重的废墟阴影,成为这片灰色一隅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