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沉默的方舟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要走向何方。时间失去了刻度,变成了一种浑噩的、由疲惫和疼痛构成的绵延。伊莱抱着那个用破毯子裹着的、轻得可怕的包袱,在断壁残垣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酸涩的雨水混合着脸上的灰烬,流进他干裂的嘴唇,带来一种金属和烟火混合的怪味。
脚下的路不再是路,而是由砖石、玻璃渣、扭曲的金属和被雨水泡发的、无法辨认的杂物堆砌成的崎岖地貌。他经过一栋烧得只剩骨架的公寓楼,焦黑的阳台像一排排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这片死寂。一只挂钟奇迹般地嵌在半空中的残壁上,钟摆静止,指针永远停在了灾难降临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图书馆。或许只是因为,在所有的崩塌与毁灭中,那座石砌的建筑是少数还勉强维持着轮廓的存在之一。它像一个被遗忘的、搁浅在废墟之海的巨鲸骨架,沉默而巨大,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庄严。又或许,只是蒙克教授曾经无意间提起过:“若遇动荡,知识的殿堂或许是最坚固的避难所。”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在他一片荒芜的脑海中,凭借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发了芽。
他迈上被无数绝望脚步磨得光滑、如今却布满碎石和泥泞的石阶。石阶边缘崩缺的豁口,像老人脱落的牙齿。
巨大的橡木门扉半敞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露出里面幽深的、散发着陈腐与新生苦难混合气味的黑暗。门口没有管理员,只有两个抱着步枪、倚在门廊柱子上打盹的民兵,枪管反射着外界火光的余烬,冰冷而突兀。
跨过门槛的瞬间,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然而,另一种喧嚣扑面而来——那是数百人压抑的呼吸、呻吟、低语和哭泣混合成的、巨大的嗡嗡声,像一群困在罐子里的苍蝇。空气凝滞,稠密得如同液体,混杂着旧纸张的霉味、灰尘、汗臭、伤口腐烂的甜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往昔文明的、即将消散的墨香。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时间腐烂的鳞片。
穹顶之下,是文明的残骸与人类的残骸相互依存的奇异景象。高耸的书架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许多已经倾颓,书籍散落一地,被践踏,被撕毁,纸页像枯叶般堆积。有些书被堆砌起来,充当临时的掩体或隔断,知识的壁垒成了肉体的屏障。彩色玻璃投下的扭曲光斑,落在蜷缩在地上的人们身上,照亮一张张被恐惧和麻木雕刻过的脸,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苦难标本。
伊莱找到一个角落,在两排倾倒的书架形成的三角空间里,像一只寻找巢穴的受伤动物。他轻轻放下那个小小的、不再有温度的包袱,动作轻柔得近乎仪式,仿佛莉娜只是在他怀中睡着了,怕惊扰她的安眠。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毯子的边缘,盖住她苍白的一角脸颊,隔绝了这污浊的空气。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满是灰尘、书脊破损的书架滑坐下来,木质纹理硌着他瘦削的脊骨。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空洞地投向大厅中央,仿佛在寻找一个熟悉的、能够锚定这破碎现实的身影。
"这里有人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伊莱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颈骨发出生涩的轻响。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靠在书架上,左臂用撕破的布条潦草地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已经发暗,像地图上凝固的河流。那少年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像黑暗中未熄灭的炭火。
伊莱没有说话,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映出对方的影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尊被遗弃的木偶。
"随你便。"少年挪了挪身子,牵扯到伤口,嘴角抽搐了一下,给伊莱让出一点空间,"我叫诺亚。"
伊莱依然沉默,但也没有挪开。他蜷缩在分配给自己的那一小块地面上,将装着莉娜的包袱紧紧护在身侧。他怀里的那页焦黑的画纸,隔着衣物,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烫伤疤痕。
这时,一个穿着破旧但异常整洁西装的老者站在大厅中央,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手里捧着一本厚重得如同墓碑的书。是蒙克教授。他瘦得脱了形,颧骨像两把刀片突出在面颊上,旧西装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但那双眼睛依然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灯油。他的声音沙哑,磨损严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韵律,在空旷的大厅里艰难地回荡:
"...纵然人浮于世,有如草芥,然思想不灭,如风中烛火,虽微茫而延续..."
诺亚嗤笑一声,声音很轻,却像刀子划破了这脆弱的宁静:"老疯子。念这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让外面的炮火停下来?"
伊莱第一次有了反应。他转过头,黑沉沉的眸子看了诺亚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怎么?我说错了?"诺亚挑衅地回视,但伊莱已经像一扇关闭的窗,缓缓将头转了回去,重新沉浸在自己的沉默与那片焦黑的画纸之中。
第二天清晨,伊莱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诺亚正在小心翼翼地解开手臂上的布条,伤口红肿,边缘开始溃烂。他的额头沁出冷汗,手指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
伊莱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从自己的破包袱里取出一小截相对干净的布条,递了过去。
诺亚愣了一下,戒备地打量着伊莱:"什么意思?"
伊莱不说话,只是举着布条。
"……谢了。"诺亚最终接过布条,开始重新包扎。过程中他痛得倒吸冷气,但倔强地没有发出更多声音。
包扎完毕,诺亚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压碎的饼干,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递给伊莱:"交换。"
这次伊莱没有拒绝。他接过饼干,小口地吃着,目光却落在诺亚刚才用来包扎的、沾血的旧布条上——那上面隐约能看出一个绣着的、小小的字母"L"。
"你从哪儿来?"诺亚问,嘴里含着饼干碎屑。
伊莱的视线从布条上移开,望向虚空,没有回答。
"好吧。"诺亚耸耸肩,"东区,橡树街。我和我妹妹……"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神突然变得空洞,"就我自己了。"
伊莱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午后,那个狡黠的青年又溜达过来:"嘿,两个小可怜,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他的目光在伊莱和诺亚之间逡巡。
"滚开,米洛。"诺亚冷冷地说,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微薄的行囊。
米洛咧嘴笑了,露出参差的黄牙:"别这么不友好嘛。我知道哪儿能找到干净的水。"
"代价是什么?"诺亚讥讽地问。
"一点点……信息。"米洛的眼睛闪着光,"我听说西边要开通人道走廊了。谁给我有用的消息,我就告诉他在哪儿取水。"
诺亚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米洛自觉无趣,啐了一口,像影子一样滑走了。
"骗子。"诺亚低声对伊莱说,"他上周就这么说,结果跟着他去的人差点被流弹打死。"
伊莱默默地听着,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页烧焦的画纸,看着莉娜写下的字句:"哥哥的画是世界拼图。"
他抬起手,用那半截炭笔,在身旁的书架挡板上画下第一笔。那是一个蜷缩的、骨骼几乎刺破皮肤的人形。
诺亚好奇地凑过来:"你画的?"
伊莱没有回答,继续画着第二个扭曲的人形。
"不错。"诺亚评论道,"比米洛那张贼脸好看多了。"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你……你能给我画一只小鸟吗?"
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他们面前,衣衫褴褛,但眼睛明亮。她手里攥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
伊莱愣住了,炭笔停在半空。
诺亚替他说:"他不会画小鸟,小家伙。"
女孩失望地低下头,但伊莱突然动了。他在墙上快速画了几笔——不是小鸟,而是一个简略的、手拉手的小人图形。
女孩看着,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已经有些融化的糖果,塞到伊莱手里,然后跑开了。
伊莱盯着手心里的糖果,像盯着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
"啧,你赚了。"诺亚说,但语气里没有嫉妒。
傍晚,那个提着空篮子的女人经过他们的角落,注意到诺亚手臂上的伤。她默默地蹲下身,检查伤口,然后从篮子里取出一点捣碎的草药敷上去。
"谢谢您,玛尔塔太太。"诺亚低声说。
女人点点头,目光落在伊莱墙上的画,停留了一瞬,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她以前是护士。"诺亚对伊莱解释,"现在……算是这里的医生,如果算得上的话。"
第四天清晨,炮火声异常密集。一声巨大的爆炸震碎了最后的窗户,玻璃碎片倾泻而下。一块弹片击中了穹顶的支撑结构,大块的石膏和砖石开始坠落。
"要塌了!"人们嘶喊着向出口涌去。
伊莱被人流裹挟着向前。他挣扎着回头,望向那个角落,望向那个小小的包袱。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是诺亚。
"来不及了!"诺亚在他耳边大喊,用力拽着他向前。
在混乱中,伊莱看见蒙克教授没有跑。老人站在原处,一块坠落的石块击中了他的肩膀,但他没有倒下。他抬起头,望着破裂的穹顶,嘴唇翕动。
又一波爆炸接踵而至。更多的石块落下,彻底掩埋了那个站立的身影。
伊莱和诺亚被挤出了大门。伊莱站在石阶上,回头望去。图书馆的穹顶破了一个狰狞的大洞,黑烟夹杂着火星和纸灰,正从里面一股股地冒出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页烧焦的画纸还在。他的炭笔,不知在何时何地,已经丢失了。
诺亚拉了他一把:"走吧,这里也不安全了。"
伊莱最后看了一眼那燃烧的、崩塌的"方舟",然后转过身。他没有看诺亚,但也没有拒绝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沉默地汇入街上那些盲目奔逃的、灰色的河流。
那本厚重的、蒙克教授朗读过的书,被遗落在燃烧的废墟里,书页在火焰中缓缓卷曲、变黑,最终与图书馆的瓦砾、与人类的躯体、与所有曾经的意义一样,再无分别。